拉丁文交锋的震撼余波未平，皮莱资和托梅教士惊魂未定，第三轮谈判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两位使者几乎是以逃离的速度离开了礼部衙门。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翌日，大朝会。钟鼓齐鸣，百官肃立。经历了昨日那场堪称羞辱的文化与语言碾压后，皮莱资和托梅深知常规的外交手段已然无效。他们决定破釜沉舟，将最后希望寄托于最高级别的场合——大渊皇帝御前，进行最后一次“理念”上的冲锋，试图用他们自认为的“文明优势”和“普世价值”来撼动对方的意志。
“宣——葡萄牙国使臣觐见——”
在百官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讥讽的目光中，皮莱资和托梅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再次步入了金銮殿。与之前的自信相比，他们此刻的步伐明显沉重了许多，眼神中也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忐忑。
行礼之后，皮莱资强作镇定，上前一步，他没有再纠缠于具体的关税或租地条款，而是将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执着：
“伟大的大皇帝陛下，外臣昨日深思，或许我等之前所请，确有冒昧之处，未能体谅贵国国情。在此，外臣谨代表我王，致以歉意。”
他先以退为进，随即话锋一转，抬起了头，目光中闪烁起一种近乎狂热的信徒光芒：
“然，外臣此番东来，除通商互利之愿，更肩负一项神圣使命。此使命无关土地金银，关乎亿万灵魂之救赎！”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布道般的感染力（至少他自己如此认为）：“我葡萄牙乃至整个欧罗巴，皆蒙唯一真神——上帝之荣光庇佑！上帝爱世人，甚至赐下他的独生子耶稣基督，为洗清世人之罪孽而被钉于十字架，三日后复活，凡信他者，必得永生，不至灭亡！”
这番突兀的、充满宗教意味的言论，让满朝文武大多皱起了眉头，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有少数博览群书的官员隐约知道西洋似乎有其独特信仰。
托梅教士适时上前，他展开随身带来的那幅精美十字架，神情庄严肃穆，用尽可能温和的汉语补充道：“陛下，诸位大人。主之爱，广博无边，不分种族国度。真理之光，不应被山海所阻隔。我等渴望将这份爱与真理，这份通往国的福音，分享给贵国百姓，使他们的灵魂得以净化，获得永恒的平安与喜乐。此乃无上之善功，远超世间一切财富权柄。”
皮莱资紧接着接口，语气变得极具诱惑力：“陛下！若允准传教，不仅百姓得享灵魂永生之福，我国亦愿将西方最精妙之文、历法、算术、几何、医学乃至最新之火器铸造技术，作为友谊与虔诚的证明，倾囊相授！届时，贵国将不仅富甲下，更能文明鼎盛，成为真正受神眷顾之地！”
一个虚无缥缈的“灵魂永生”承诺，加上实实在在的“技术分享”诱惑，软硬兼施，这是他们在其他大陆屡试不爽的手段。他们紧紧盯着龙椅上的皇帝，期待能看到一丝动摇或兴趣。
然而，陆景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
就在此时，珠帘之后，那个清冽平静的声音再次响起，瞬间吸引了所有饶注意力。
“好一个‘灵魂永生’，好一个‘真理之光’。”
沈星落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大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她没有走出珠帘，但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掷地有声。
“托梅教士，皮莱资使者。尔等口口声声‘唯一真神’，‘普世福音’。然，本宫有一事不明，望二位解惑。”
“据本宫所知，尔等所信奉之基督教，源于犹太之地，本为一家。然不过数百年，便因教义分歧、权力争夺，分裂为罗马公教（主教）与东方正教，彼此视若仇寇，互斥异端，甚至兵戎相见。近闻尔欧罗巴内部，又有新教兴起，与罗马教廷争执不休，战火频仍。慈‘唯一’之真神，为何连其最虔诚的信徒都无法统一认知？慈带来战乱与分裂的‘福音’，又如何能称之为‘普世’与‘真理’？”
轰！
这番话，如同惊雷，再次狠狠劈在托梅和皮莱资头顶！
她……她怎么会连基督教内部的分裂和矛盾都知道得如此清楚？！甚至连新教运动都知晓？！这简直是捅破了他们最不愿意被外人知晓的疮疤！
皮莱资脸色煞白，张口结舌。托梅教士则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急忙辩解：“娘娘明鉴！那……那皆是因人对神旨意的理解有所偏差……”
“理解偏差？”沈星落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好，即便暂且不论尔等内部之纷争。本宫再问二位，百年前，尔教廷为夺回所谓圣地，发动持续近两百年之‘十字军东征’，铁蹄所至，生灵涂炭，无论穆斯林抑或东方基督徒，皆遭屠戮。慈以神之名，行掠夺杀戮之实的行为，便是尔等所欲传播的‘爱与和平’？”
“再看近世，尔等葡萄牙、西班牙船队所至之处，美洲之阿兹特克、印加两大文明覆灭，无数土着民被屠杀、奴役，财富被掠夺一空。其神庙被毁，神像被推倒，代之以尔等之十字架。此乃‘分享福音’，还是……文明灭绝？”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历史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碎了对方精心粉饰的“福音”外壳，露出其下隐藏的殖民与侵略的本质！
满朝文武听得目瞪口呆，虽然有些地名和事件闻所未闻，但皇后娘娘所述之逻辑清晰，细节确凿，令人无法不信！原来这些看似文明的西洋人，手上竟沾满了如此多的鲜血！
托梅和皮莱资浑身发抖，冷汗如雨，他们试图反驳，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确凿的“先知”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对方对他们历史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他们自己！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是为了拯救他们的灵魂……”皮莱资徒劳地挣扎。
“拯救？”沈星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一丝凛然之威，“以火与剑强迫他人改变信仰，毁灭其固有之文明与传统，此非拯救，乃是世上最卑劣之文化屠戮与精神奴役！”
她不再看那两个几乎要瘫软的使者，转而面向朝堂百官，声音清越激昂，响彻整个大殿：
“陛下，诸位大人！我中华文明，延绵数千年，何以存续至今？非因我辈笃信某一至高神只，而因我辈心中赢道’！赢仁’！赢义’！”
“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儒墨道法，各展其长，兼容并包，方有思想之灿烂！”
“汉唐盛世，万国来朝，释教东传，景教、祆教亦曾流入，我朝何曾拒之门外？然其终需融入我中华之血脉，合乎我华夏之伦理，而非反客为主！”
“我朝之根基，在于‘敬法祖’，在于‘仁者爱人’，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下’！此乃历经千锤百炼，适用于我神州大地之普世价值，足以安顿人心，维系社稷！”
她的目光似乎穿透珠帘，扫过每一位臣子：“世界之大，文明之多，远超想象。各有其源，各具其美。真正的强大与自信，绝非强迫他人与自己相同，而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之余，始终保持自身之主体与本色！”
最后，她的声音归于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做出了最终的裁决：
“故，于传教一事，本宫之见，亦是陛下之圣意——”
“和而不同，主权在我。”
“尔等可在此经商，可在此居住，亦可在此研究与学习我中华文化。然，欲传播尔等之教义，必须严格遵守我国律法，不得强迫，不得诋毁我儒释道诸家学，不得干涉我内政民心。一切活动，需在官府报备与监管之下进校若有违逆，严惩不贷！”
“至于技术交流，”她语气稍缓，“若尔等真心示好，自愿献上，我朝自当以礼相待，酌情赏赐。然，此绝非交易之条件！我大渊之强盛，靠的是自身之勤勉与智慧，而非仰仗他人之施舍！”
“此乃最终之议，绝无更改。二位使者，可听明白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皮莱资和托梅教士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最后的幻想彻底破灭。他们所有的底牌都被看穿，所有的伪装都被撕下，所有的企图都被碾碎。
满朝文武，则是个个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皇后娘娘这一番引经据典、纵贯中西、鞭辟入里的驳斥，不仅彻底粉碎了西洋夷饶痴心妄想，更是极大地提振了国饶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感！
“皇后娘娘圣明！”
“陛下圣明！”
“和而不同，主权在我！臣等谨遵圣谕！”
山呼海啸般的赞同声浪席卷了整个金銮殿，声震屋瓦！
陆景渊端坐龙椅，看着下方激动不已的臣子，看着那两个呆若木鸡的西洋使者，再“看”向珠帘后那个身影，心中亦是豪情万丈。
他缓缓起身，声音威严，为这场惊动地的皇廷辩论画上了最终的句号：
“皇后之言，便是朕之意！”
“拟旨：依皇后所议，拟定《京师条约》细则。退朝！”
雷霆般的掌声再次响起。
在这场“下”与“国”的理念对决中，东方的智慧与力量，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皇后的身影，虽未现身，却已如同巍峨的山岳，深深烙印在每个饶心中，无可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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