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内药香弥漫,沈星落左臂的伤势在太医的精心调理下,已好了七八,只是动作间仍有些不便,那厚厚的纱布也尚未拆除。
她并未闲着。那场大火虽被及时扑灭,兰台阁核心区域的档案得以保全,但仍有部分边缘书册被焚毁或浸湿,整理修复的工作量巨大。她每日大半时间仍耗在那边,用未受赡右手,心翼翼地将那些幸存的、或是抢救出来的书卷进行晾晒、归类、誊抄。
陆景渊来的时候,她正伏在案前,专注地临摹着一幅前朝流传下来的农具改良图样,右手执笔,动作缓慢却稳定。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低垂的脖颈和认真的侧脸上,竟有一种奇异的宁静与专注。
他挥手止住了要通报的莲儿,悄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笔下的图样上,又扫过案几旁堆放着的几卷明显被火燎过、又被精心修补的档案。
“伤未好利索,便如此耗费心神?”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星落似乎早察觉到他来了,并未惊讶,只是停下笔,起身要行礼。
“免了。”陆景渊虚扶了一下,目光在她吊着的左臂上停留一瞬,“太医,需静养。”
“谢陛下关怀。只是这些书卷经此一劫,更显珍贵,臣妾想着能尽早整理出来,或于国于民有所裨益,便不算耗费心神。”沈星落语气平和,重新坐下。
陆景渊在她对面坐下,随手拿起她刚刚临摹的那张图样:“这是何物?”
“回陛下,据前朝杂录记载,此乃‘翻车’,可用于龙骨水车动力不足之处,以人力脚踏,引水灌溉高地之田,效率倍增。可惜图纸残缺,制法失传已久。”沈星落解释道。
陆景渊挑眉:“你对垂是上心。”
“民以食为。农事乃国之根本,农具改良,一器可抵十夫之力,于民生实有大益。”沈星落顿了顿,话锋悄然一转,“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工巧司如今虽有想法,却苦于经费短缺,许多利于民生的巧器研制,只能搁置。”
陆景渊闻言,眸光微动,看向她:“哦?朕记得内帑前些时日才拨了一笔款子过去。”
“陛下圣明。只是那笔款子用于支付匠人薪俸、购置日常用料已是捉襟见肘。若要研制新器,尤其是如‘翻车’这般需反复试验改进之物,所耗钱粮绝非数。”沈星落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且,工巧司所出之物,臣妾私以为,不应仅限于宫中享用,若能推广于民间,方可真正利国利民。然推广亦需成本。”
陆景渊沉默了片刻。他何尝不知钱粮的重要性?与世家博弈,培养寒门势力,何处不需要真金白银?国库虽不能是空虚,但绝对算不上充盈。而他的内帑,这些年也被柳家及其党羽以各种名目蚕食了不少。
“国库有国库的用处。内帑……亦有定额。”他淡淡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沈星落抬起眼,看向他,忽然问了一个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陛下可曾读过《晋书》?”
陆景渊一怔,点零头:“自是读过。”
“那陛下定然知道西晋石崇与王恺斗富之事?”沈星落目光清亮,不闪不避。
陆景渊眉头微蹙,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个:“略有耳闻。以蜡代薪,做锦步障五十里,砸碎御赐珊瑚树……奢靡无度,堪称国之蛀虫。”他的语气带上一丝厌恶。作为帝王,他本能地反感这种挥霍无度的行为。
“陛下圣鉴。”沈星落微微颔首,“石崇官至荆州刺史,其巨富从何而来?史载其‘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实乃利用职权,劫掠往来商旅,行的是强盗之事。其财富每一文,皆沾着民脂民膏。”
她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他与王恺,一个是劫掠地方的封疆大吏,一个是倚仗外戚之势的豪奢国戚。两人斗富,所耗钱财何止亿万?这些钱,本可充盈国库,赈济灾民,巩固边防。却尽数耗费在了这毫无意义的攀比炫耀之上,最终肥了谁?不过肥了他们自己的私囊,满足了他们可笑的虚荣!”
“而结局呢?”沈星落看向陆景渊,目光锐利了起来,“王恺依附的杨氏外戚倒台,其身死族衰。石崇更是因财招祸,被赵王司马伦以‘谋反’之名抄家灭族,昔日金谷园繁华,顷刻间烟消云散。其巨额家财,最终又落入了谁人之手?不过是为他人做了嫁衣,更赔上了全族性命。”
“此二人,可谓蠢恶之极!”陆景渊冷声评价道,显然对这段历史极为不齿。
“陛下明见。”沈星落话锋再次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凝重,“然,纵观古今,慈蠢恶之事,岂独晋朝有之?石崇王恺之流,又岂止于史书之上?”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灼灼:“如今我大曜,某些世家大族,坐拥良田万顷,垄断市井贸易,门下仆从如云,生活极尽奢靡。一席宴饮,可耗百户之家一年口粮;一件锦衣,价值连城;一座园邸,堪比皇家林苑。其财从何而来?莫非皆乃祖上清廉积累?”
“恐未必尽然吧?”她轻轻一句反问,却重若千钧,“其中是否有如石崇般,巧取豪夺,与民争利,损公肥私之辈?其巨额财富,于国于民,可有半分益处?不过如石崇一般,堆砌于私门,徒增祸患罢了!”
“长此以往,”沈星落的声音带着一种历史的冷峻,“国用不足,而私门富可敌国。恐非朝廷之福,更非陛下之福。石崇王恺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啊!”
陆景渊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彻底明白了沈星落的意图!
她不是在单纯地讲古,她是在用血淋淋的历史教训,精准地戳中他当下最大的痛点——世家垄断财富,动摇国本!
她用石崇和王恺这两个遗臭万年的蠢货作为类比,将柳家等世家的奢靡贪敛行为,提到了“祸国”的高度!并且暗示,他们的财富来路不正,且最终只会招致毁灭!
这比任何直接的控诉都更有力,更令人警醒!
陆景渊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仿佛已经看到,柳家及其党羽,正一步步走向石崇那样的毁灭深渊,而他们积累的不义之财……
沈星落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已到,终于抛出了她的最终目的:“陛下,内帑虽有一定之规,然‘开源’亦是一条蹊径。工巧司若能研制出利于民生之巧器,其图样制法,亦可择其优者,售与诚信之商人,或由朝廷监制发售。所得之利,既可反哺工巧司,助其研制更多利国利民之物,亦可充盈内帑。”
“此举,一则可推广技术,惠及百姓,增强国力;二则可‘以商养文’,为陛下积累一份不依赖世家、不受掣肘的财富;三则……”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可示下人,陛下倡导‘实用’与‘创造’之利,而非‘奢靡’与‘盘剥’之弊。与石崇王恺之流,划清界限。”
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的声音,和香炉里香烟袅袅升起的细微声响。
陆景渊久久沉默着,目光深沉,眼底仿佛有惊涛骇浪在翻涌,又逐渐归于一种冷静的决断。
他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沉凝:“你所言……不无道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恢弘的宫殿群,良久,沉声道:“工巧司革新之事,朕准了。所需钱粮,朕会从内帑另拨一份。至于你所言‘以商养文’之法……”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沈星落:“朕给你这个权限。但需谨慎行事,若有差池,朕唯你是问。”
沈星落心中一定,起身,恭敬行礼:“臣妾,定不负陛下所停”
陆景渊点零头,没再什么,大步离开了碎玉轩。
他知道,沈星落又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一把可以悄然割向世家命脉的软刀子。
而这一次,他心甘情愿地接下了这把刀。
石崇斗富……终致覆灭么?
他冷冷地勾起唇角。
那便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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