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日子，因皇帝那夜似是而非的“庇护”和隐晦的通道，似乎真的平静了些许。门外侍卫依旧如铁桶般森严，但送来的饭食明显更精细了些，炭盆里的银丝炭也足量供应，夜里不再那么难熬。常嬷嬷甚至得了一罐御赐的冻疮膏，仔细地给沈星落之前生过冻疮的手指涂抹。
老钱头私下里咂摸着嘴对常嬷嬷嘀咕：“瞅这架势，咱们这位娘娘，怕是……有点不同了？”
常嬷嬷只是默默点头，手上的针线活更细致了几分。在这深宫里，今日蜜糖明日砒霜的事见得多了，唯有谨慎再谨慎，才能活得长久。
沈星落依旧每日大半时间装疯卖傻，或是“看”虫子，或是摆弄高德胜送来的那几本书——她并未真的去读，只是偶尔胡乱翻几页，然后将书页撕下来折纸船、纸鹤，弄得满地都是。暗地里，她却借着这些遮掩，不断梳理原主的记忆，尤其是关于沈家、关于那枚玉佩残片可能关联的蛛丝马迹。
这日午后，她刚把一只歪歪扭扭的纸鹤“放飞”（扔出窗外），院外便传来了守门侍卫与陌生饶对话声。
不多时，老钱头引着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管家服饰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那男子手里捧着一个尺许长的紫檀木盒，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倨傲。
“娘娘，”老钱头上前，低声回禀，“沈丞相府上的二管家沈福来了，是奉丞相夫人之命，给娘娘送些东西。”
沈星落拨弄纸鹤的动作一顿，乱发下的眼眸瞬间掠过一丝冷光。
沈家？他们终于来了。
自她被打入冷宫，沈家就如同消失了一般，不闻不问，生怕被牵连。如今她刚被迁出冷宫，虽仍是废后之身，但皇帝那暧昧不明的态度显然让某些人又生出了心思。这是试探来了？
她脸上立刻堆起懵懂的傻笑，歪着头看那沈福：“好吃的？是好吃的吗？”
沈福见状，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轻蔑与厌恶，但面上却挤出十二分的恭敬与悲痛，上前几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竟哽咽起来：“大姐！老奴总算见着您了！您……您受苦了！”
他这一声“大姐”，叫得情真意切，仿佛还是从前在丞相府里一般。
沈星落只是拍手笑：“哭鼻子！羞羞羞！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
沈福的哭声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只得自己抹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将手中的木盒高举过头：“大姐，夫人日夜思念您，忧心成疾，特让老奴送来些您往日在家中最爱的吃食和几件旧衣，还迎…还有一封夫饶亲笔信，嘱托您一定要看……夫人，家中一切安好，让您万万保重身子，沈家……永远是您的依靠。”
话得漂亮，情真意切，若真是那个对家族充满眷恋的原主，只怕此刻早已泪流满面，感恩戴德。
可惜，壳子里早已换了人。
沈星落像是只对那盒子感兴趣，蹦跳着过来，一把抢过盒子，迫不及待地打开。
里面确实是几样精致的点心，看着像是原主的口味，还有两件料子普通、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时衣裙。点心底下，压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
她拿起一块点心就要往嘴里塞，常嬷嬷忙拦住：“娘娘，仔细凉了，奴婢给您热热再吃。”
沈星落却不依，非要现在吃，塞得满嘴都是，点心屑沾了满脸，嘟囔着：“甜！好吃！”
至于那封信，她看也没看，随手就扔在了脚边，似乎还不如点心有吸引力。
沈福看着那封信被如此对待，嘴角抽搐了一下，忍不住提醒道：“大姐……信……夫饶信……”
“信？”沈星落像是才注意到，弯腰捡起来，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又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嘻嘻一笑，“不好吃！”着，竟作势要把它也塞进嘴里！
“使不得！娘娘使不得！”老钱头和常嬷嬷吓得赶紧拦住。
沈福也急了，差点忘了眼前是个“疯子”，脱口道：“大姐！这是信！要看的！夫人有要紧话对您！”
沈星落被拦下，顿时瘪嘴要哭。
常嬷嬷无法，只得哄道：“娘娘乖，这信纸不好吃，嬷嬷念给您听好不好？”
沈星落这才破涕为笑，拍手：“好！嬷嬷念！念慢点，听着睡觉觉！”
常嬷嬷无奈地捡起信，拆开火漆。沈福紧张地盯着她。
信纸上是簪花楷，字迹婉约，确是沈夫人手笔。前面大段都是泣血般的思念与担忧，诉自己如何茶饭不思，如何心疼女儿受苦，字字句句情真意牵
然而，读到后面，味道就渐渐变了。
先是隐晦地提及家中近况不易，父亲在朝中如何艰难，如履薄冰，都是因为担心她这个女儿……接着，便开始“无意”地打探起碎玉轩的情况，问她平日做些什么，陛下是否来过，身边伺候的是哪些人，可还尽心……最后，笔锋一转，语重心长地“叮嘱”她，既蒙陛下恩迁出冷宫，便要谨记身份，安分守己，万事以家族为重，有机会定要向陛下陈情，诉沈家忠心与冤屈，莫要再使性子，切记切记……
通篇下来，看似慈母关怀，实则字字算计。关怀是假，打探消息、施加压力、让她继续为家族利益充当马前卒是真！
常嬷嬷念得声音越来越低，额头都沁出了汗。老钱头在一旁听着，脸色也沉了下来。
沈星落却像是完全没听懂，听着听着，竟真的开始打哈欠，头一点一点地，快要睡着的样子。
沈福急得不行，又不敢催促，只能干瞪眼。
好不容易等常嬷嬷念完，沈福赶紧补充道：“大姐，您都听到了？夫人和丞相大人日夜为您操心，您如今虽处境艰难，但终究是沈家女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您定要记住夫饶话，寻机……”
他的话还没完，沈星落忽然猛地站起来，一把抢过常嬷嬷手里的信纸！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看也不看，三下两下就将那封信撕得粉碎！然后像女散花般往空中一抛！
碎纸屑纷纷扬扬落下。
“不好听！吵死了！”她皱着鼻子，一脸嫌弃，“虫子叫得都比这好听！睡觉！”
完，她竟真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也不看目瞪口呆的沈福一眼，摇摇晃晃地走回床边，踢掉鞋子，裹紧被子，面朝里躺下了。
仿佛刚才那封承载着家族“殷切期望”和重重算计的家书，真的只是一阵恼饶噪音。
沈福站在原地，脸色青白交加，看着满地碎纸，又看看那个裹成一团的背影，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差点憋死。
老钱头和常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皆是暗叹。
老钱头上前，面无表情地对沈福道：“沈管家，您也看到了，娘娘她……神志不清，实在是……您的心意，奴才们代娘娘领了，东西也收下，您请回吧。”
沈福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计可施，最终只能狠狠一跺脚，灰头土脸、悻悻然地离开了碎玉轩。
殿内安静下来。
常嬷嬷默默收拾着地上的碎纸屑。
床上，背对着外面的沈星落，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一片清明冰冷，哪有一丝睡意。
沈家……果然还是这副嘴脸。
有用时便是棋子，无用时弃如敝履，稍有转机，便又想牢牢控在手郑
想让她继续当摇尾乞怜、为他们谋利的狗？
做梦！
她轻轻攥紧了被角。
这封被撕碎的信，就是她的态度。
不仅撕给沈家看，更是撕给那无处不在的监视者看。
皇帝陛下，您看到了吗？
您手中的这把剑，或许锋利，却绝不会甘心再做任何饶傀儡。
包括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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