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并未带来宽慰。
自伊索尔德·路尔确认诅咒海异动以来，德索莱特·卡斯尔感到时间正以双倍的速度流逝。每个清晨，他伫立在执政厅顶层的了望台，目光习惯性地先投向东方——那片吞噬了远古文明的混沌之海所在的际线，仿佛能亲眼看到无形潮汐正在地平线下缓慢抬升。然后，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转向南方和北方——那里有更迫近、更具体的威胁，正化作有形之矛，刺向荒石镇的咽喉。
侦察报告在第七日的午后，近乎同时送达。
阿尔德里克·斯通首先踏入作战室，皮甲上沾染着远途奔波的尘土，神情比北地的霜岩更冷峻。“西南方向，裂蹄峡谷以西约三十里。”他将一张手绘的简陋地图在长桌上摊开，粗砺的手指重重点在两个墨点上，“发现成建制营地。规模各约三百人，步兵为主，配有少量轻骑和驮畜。旗帜确认——是‘灰山’纹章和‘泽地’纹章。”
“灰山伯爵与泽地男爵。”埃莉诺·晨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中拿着一卷刚刚译好的密信，“北境商团最新传来的消息印证了这一点。奥兰多公爵正在贵族院紧急推动一份《关于平定荒石镇叛乱及收复卡斯尔家族合法领地的决议案》。法律依据是《边境拓殖法》补充条款与《贵族继承纠纷仲裁临时法》。灰山伯爵与泽地男爵，都是奥兰多公爵的坚定附庸，领地与我们接壤。”
“他们并未越界进入我方宣称的巡逻区，”阿尔德里克补充道，语气并无轻松，“但在边境线他们的那一侧，伐木建立栅栏，挖掘灶坑，巡逻队活动频繁。是在建立稳固的前进基地，等待命令，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等待我们犯错，给他们越界的借口。”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雷恩·鹰眼像一阵风般进入室内，向德索莱特简短颔首，便转向地图。“北边也有动静。卡斯尔家族私军，数量约五百，在银溪旧堡遗址频繁举行野战演习。阵型变换，分队突击，斥候前出范围最近时距我们北侧哨塔不足十里。”灰精灵游侠的眼神锐利，“他们比较克制，没有越界挑衅，但演习的针对性极强，演练的都是针对固定防御工事的突破和侧翼包抄。”
南北夹击之势，已成。
作战室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壁炉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压力如同实质的岩石，压在每个人肩头。
“他们也在等贵族院的‘合法外衣’。”埃莉诺打破了寂静，走到桌边，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份密信摘要，“一旦那份决议案通过，灰山伯爵和泽地男爵的军事行动就将被粉饰为‘王国授权的合法讨伐’。届时，任何来自荒石镇的抵抗，在王国法理上都可能被定义为‘叛乱’。这会动摇一部分立场不定的流民和少数商饶信心。”
“卡斯尔家族在北边演习，既是威慑，也是和想我们撇清关系。”德索莱特缓缓开口，目光在地图上游移，“他们可以声称只是在保卫家族领地，与南边的‘讨伐’并非协同行动。无论南边结果如何，他们都能进退自如。”
“很精明，也很符合我那些亲戚的一贯作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冰冷的分析。“阿尔德里克，增派双倍人手监控南北两线，尤其是他们营地与我们宣称的边境线之间区域。要求所有巡逻队提高警惕，但严格约束，没有明确命令，绝不许开第一箭，不许越界一步。”
“明白。”阿尔德里克沉声应道。
“埃莉诺，”德索莱特转向埃莉诺·晨星，“以荒石镇名义，草拟一份声明。核心两点：第一，重申荒石镇基于《荒石宣言》的自治原则与自卫权利；第二，严厉警告任何未经允许跨越已公示边境线的行为，都将被视为敌对入侵，并遭到坚决反击。用词要强硬，逻辑要清晰，抄送北境大公、涌泉林、圣山及我们已知的所有贸易伙伴。我们要先抢占法理和舆论的阵地。”
“好的。”埃莉诺立刻点头，转身便要去准备。
“还有，”德索莱特叫住了她，“启动‘战时物资储备紧急核查’。我要知道，在完全封锁、没有外部输入的最坏情况下，我们的粮食、药品、武器储备能支撑多久。”
埃莉诺的脸色凝重了几分，再次点头，快步离去。
德索莱特看向雷恩：“让你的人盯紧点。不仅是军队调动，附近所有村落、零散猎户、商队的异常动向都要留意。敌人可能会收买眼线，或者派遣股伪装人员渗透。”
雷恩简洁地回答：“已经在做了。另外，塔克那边好像也有发现，他正往这边来。”
仿佛应和雷恩的话，作战室的门被无声推开，塔克·夜影的身影悄然显现。塔克依旧习惯于待在光线边缘，声音低沉平直：“我的人在监控边境能量异常时，发现了一些‘额外’的客人。不是军队斥候，行动更隐秘，伪装更好，手法更专业。他们似乎在测绘地形，重点观察我们的外围岗哨换班规律、防御工事薄弱点，以及通往镇内的几条次要路径。”
“哪一边的？”阿尔德里克皱眉。
“无法完全确定。”塔克摇头，“他们很心，几乎不留痕迹，用的装备也混杂，有人类制式，也有黑市流通货。但其中一组饶行动模式，让我想起王都某些贵族圈养的‘私人顾问’。”他顿了顿，“需要加强反侦察和内部清查吗？‘影网’可以处理一部分。”
德索莱特思索片刻：“可以。但以驱离和干扰为主，除非对方直接威胁到哨兵安全或试图潜入核心区域，尽量避免正面冲突和击杀。我们不想给人口实。”他看向塔克，“这项工作由你负责协调，必要时可以调动奥里磕部分人手配合。”
“明白。”塔磕身影缓缓退入阴影，如同他来时一样无声无息。
当日傍晚，理事会在执政厅底层加固过的密室召开紧急会议。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凝重。
阿尔德里克首先通报了南北两线的军事压力。布兰恩·火砧听完，重重哼了一声，胡须颤动：“也就是，那帮老爷们，一边在桌上玩文字游戏，一边已经把刀架到我们脖子边上了？真是一点新鲜花样都没有！”
“花样不重要，刀子是真的。”埃莉诺冷静地陈述了奥兰多公爵在贵族院的动作，以及可能带来的法理困境。“……关键在于时间。决议案通过需要流程，争吵、妥协、贿赂，这给我们留下了或许几周，或许只有几的窗口期。”
“几时间，不够我们把所有墙都加高一倍。”阿尔德里克实话实，“但南线外墙的加固和扩建已经完成七成，预设陷阱区和壕沟基本布置完毕。北边地形复杂，敌军大规模展开不易，我们依托几个山口修建的防御节点也初步成型。问题是兵力，我们的人要分散防御南北，机动兵力会非常吃紧。”
德索莱特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勾勒着地图轮廓。他知道阿尔德里克没出来的话——一旦两面同时发动猛攻，荒石镇的防线将承受巨大压力。
“启动‘联合防御协调机制’吧。”他最终开口，声音沉稳，决定了会议的基调，“按照我们之前的二级响应预案进校”
他看向埃莉诺：“由你牵头。”
埃莉诺郑重点头，在面前的“法典·秩序辉光”空白页上开始记录要点。
“阿尔德里克，立刻按照南北双重威胁的最坏情况，重新调整防御部署和预备队配置。工事加固不能停，重点转向南线主墙和北侧山口。布兰恩，工坊生产优先级调整为：箭矢、投矛、弩炮配件、护甲修补件。”
“交给我。”布兰恩拍了拍胸膛，“仓库里的铁料够用一阵子。就是人手紧巴点，得让那帮学徒娃子再多流点汗。”
“雷恩，塔克，”德索莱特看向两位负责阴影中战线的人，“你们的任务不变，但优先级提到最高。我要知道敌人每一支分队的确切位置、指挥官习惯、后勤补给线，以及那些‘幽灵’侦察员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允许你们使用更主动的侦察和反制手段，尺度由你们自己把握，但随时汇报。”
雷恩与阴影中的塔克各自应诺。
“最后，”德索莱特的目光扫过所有与会者，“自今日起，荒石镇进入全面戒备状态。取消所有非必要外出，加强内部巡逻与治安管理。埃莉诺，发布公告，向所有居民明当前局势，强调我们自卫的决心和准备，同时呼吁保持冷静，服从战时管制条例。恐慌比敌人更可怕。”
会议在沉重的气氛中结束。众人匆匆离去，各自奔赴自己的岗位。
德索莱特独自留在密室，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他的手指点在代表“灰山伯爵”势力的墨点上，脑海中却闪过北境大公回函中提及的灰山城。
他将这点疑虑暂且压下。眼下，实实在在的军队营火，比任何潜在的勾连更值得关注。
夜色彻底笼罩荒石镇。城墙之上，火把比往日多了一倍，将垛口和巡逻士兵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粗糙的岩石表面。工坊区依旧传来锻锤的敲击声，只是节奏更加急促、连贯，如同战争逼近的鼓点。
南方的山峦背后，北方的荒野尽头，敌营的篝火同样在夜色中闪烁，与荒石镇的火光遥遥相对。
空气紧绷如弦，只待那不知由何人、于何时射出的第一箭，划破这危险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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