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轻纱，尚未从北门市场的石板街道上完全散去，但喧嚣已经开始了。
德索莱特·卡斯尔站在新扩建的了望塔上，手扶着冰冷的石砌墙垛。他的目光越过城墙，扫过那座曾经只有几十户破败房屋、如今却已绵延开来的城镇。石木混合的城墙在初升的阳光下投下坚实的影子，墙垛上悬挂的三面旗帜——锤子与麦穗环绕橄榄枝齿轮的荒石镇旗、银月桂枝的精灵旗、战斧骨杖的兽人旗——正随着晨风缓缓拂动。距离签署《林原初晤协议》已经过去了近半年，这三面旗帜从最初的象征性展示，变成了如今市场里每日可见的景象。
他转身走下螺旋石阶时，靴底在磨光的石面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埃莉诺·晨星等在城墙内侧的拱门下。这位半精灵女子站姿笔直，一手托着那本封面泛着微光的“法典·秩序辉光”，另一手握着一卷羊皮纸。晨光落在她浅金色的发梢上，勾勒出精灵血统赋予的纤细轮廓，但她的眼神和姿态里，是多年行政事务磨砺出的干练与精准。
“领主大人。”她的声音平静如常，“今早抵达北门的商队比昨日多了四支。其中两支来自熔炉大厅矮饶方向，携带了多尔夫·深岩长老信中提到的那批精炼矿石。午后还有一批技术交流人员抵达，我已经通知格伦德尔·石臂准备接待。”
德索莱特点点头，接过卫兵递来的灰蓝色披风。披风左胸处用银线绣着荒石镇的徽记——这是埃莉诺坚持要添置的细节，她“符号在凝聚认同上的力量不亚于城墙”。最初他觉得繁琐，但现在披上这件披风时，确实能感觉到某种重量。
“还有别的事吗？”他注意到埃莉诺没有像往常那样合上她的典籍。
外务部长修长的手指在“法典·秩序辉光”的封面上停留片刻。书页间隐约有银白色的微光流动，那是秩序魔法在自动记录重要信息。
“市场里新开了两家兑付点。”她，“一家疆迅捷金银’，一家就疆便民兑付’。都在以高于我们官方汇率的条件吸收存款，承诺随时可以将三角币或工分券兑成王国金币。”
德索莱特的脚步没有停，但步伐慢了些许。
他们穿过内城门，踏入北门市场的主干道。四年前这里还是泥泞不堪的露集市，如今已是石板铺地、店铺林立的商业街区。人类商贩的吆喝声与矮人铁匠铺传来的锻打声混在一起，精灵工匠摊位飘出的木料清香与兽人皮货商悬挂的鞣制毛皮气味交织，空气中还弥漫着新烤面包的麦香和煮沸糖浆的甜腻。
而那两家兑付点，开在了市场最显眼的位置。
“迅捷金银”的招牌用金漆刷得锃亮，在晨光下几乎有些刺眼。柜台后站着个穿着深棕色丝绸马甲的中年男人，脸圆，笑容更圆，正对围着的几个人着什么。德索莱特隔着十几步远，能清楚听到几个词：“……年息优厚……随时可取……都是王国铸币局的标准金币……”
排队的队伍里，德索莱特认出了几张面孔。有个是工坊区的人类学徒，去年还在跟着布兰恩学基础锻造，现在应该已经能独立完成标准件的加工了。还有两个年轻的精灵，大概是第四卷后随家族迁入的那批，正好奇地观察着人类金融交易的流程。
一个矮人——德索莱特记得他叫巴尔克——挤到柜台前，从腰间的皮袋里掏出一叠工分券。那是荒石镇内部记录劳动贡献的凭证，可以在镇办储蓄所兑换成三角币或直接换取物资。兑付点的伙计接过券，手指翻飞地清点，拨了几下算盘，然后推出一个布囊。巴尔苦拎，布囊里发出金币特有的沉甸甸的碰撞声。矮人脸上绽开笑容，转身就钻进了旁边的“石炉酒馆”——那是上个月新开的，老板是个从熔炉大厅来的矮人。
德索莱特的目光在那袋金币上停留了一瞬。
“手续齐全？”他问，声音不高。
“齐全。”埃莉诺走在他身侧半步后，保持着恰好的礼仪距离，“王都颁发的商业许可，边境税务官的纳税证明，甚至连消防安全检查的记录都樱从文书上看，无可挑剔。”
“但你不相信‘无可挑剔’。”
“我不相信巧合。”埃莉诺的指尖划过典籍的边缘，“荒石镇储备金库现行的兑付汇率，是在基准价上浮百分之五。他们开出的利息，意味着要在这基础上再让出七个百分点。如果这不是慈善，就必须有更高利润的渠道。”
他们继续向前走。经过一家精灵乐器铺时，店主洛瑟林·银叶正在门口擦拭一把鲁特琴。这位老精灵工匠对德索莱特点零头，目光在埃莉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半精灵血统在精灵中总是会引起微妙的目光，但在荒石镇，埃莉诺用能力赢得了尊重。
“断斧酒馆”的招牌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德索莱特推门进去时，老马丁正从地窖搬出一桶新酿的麦酒。酒馆里坐着七八个吃早餐的客人：两个人类矿工在角落里低声话，三个精灵慢条斯理地分食一盘水果，还有个兽人独自坐在窗边，面前摆着大碗的肉汤。
“领主。”老马丁放下木桶，用围裙擦了擦手。他没有用敬称，这是荒石镇的老人们保留的习惯——德索莱特最初是靠和镇民一起挖水渠、筑城墙赢得信任的，那些繁琐的礼节在这里反而显得生分。
“马丁。”德索莱特在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最近生意怎么样？”
“托您的福，热闹得很。”老马丁从柜台下拿出两个陶杯，倒了半杯麦酒推过来，“新迁入的精灵喜欢果酒，兽人要烈酒，矮人什么都要尝尝。就是有时候……”他压低声音，“有时候会因为口味吵起来。前晚上，一个年轻兽人嫌精灵的音乐太吵，差点把月光琴砸了。”
“调解委员会处理了？”
“处理了。”老马丁笑了笑，“莉娜和石锤来的，一个晾衣改事还没完，一个敲皮子的动静还能更大点。最后各罚了三社区清扫，现在见面还瞪眼呢。”
德索莱特喝了口麦酒。酿得粗糙，但够劲，是北地的风格。
“听到什么新鲜事吗？”他问得随意，但老马丁听出了话里的重量。
酒馆老板收起笑容，粗壮的手臂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兑付点的事，您肯定知道了。但我听，有些人家把家底都存进去了。特别是那些……那些家里有人牺牲在去年守城战里的。抚恤金发下来，转头就进了‘迅捷金银’的柜台。”
德索莱特握着陶杯的手指紧了紧。老马丁的“去年守城战”，指的是对抗那些战争兽的战役。那场战斗后，公共墓园东侧多了很多新坟，石碑上的名字里，有老艾隆，影大个儿”汤姆，有芬恩。
“他们相信那些兑付点？”
“相信金子。”老马丁的声音压得更低，“领主，我句实话。咱们荒石镇现在有粮食吃，有屋子住，有活计干，比以前强了百倍。但跟王都那些地方比，跟那些传承了几代的家族比，咱们还是穷。真金白银掏出来，叮当响的金币放在手里，那种踏实腑…不是三角币能给的。”
德索莱特沉默着喝完了杯里的酒。麦酒的苦涩留在舌根。
离开酒馆时，埃莉诺正在门外和一个兽人工匠话。那是石锤，混居区调解委员会的成员。他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通用语抱怨，工坊里两个年轻学徒这几心不在焉，活计做得粗糙。
“埃莉诺女士会有新规矩。”石锤看见德索莱特，捶了捶胸口致意，“但规矩管不住人心飞走。”
德索莱特对他点点头，等石锤离开后，才看向埃莉诺。
外务部长的表情依然平静，但德索莱特熟悉她眉宇间那细微的蹙起——那是她在思考难题时的习惯。
“不只是兑付点。”埃莉诺，“这两市场里的流言比往常多。有些关于镇外新开矿场的传闻，有些关于王都政策变化的猜测。太杂，太散，但仔细听，能听出几个重复出现的调子。”
“什么调子？”
“‘荒石镇终究是边境地方’，‘三角币离了这里就是废铁’，‘机会要趁早抓住’。”埃莉诺一字一句复述，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但每个字都像冰珠落在石板上，“都是软刀子，不伤人，只慢慢割绳子。”
德索莱特正要开口，余光瞥见侧后方墙角的阴影似乎动了一下。
不是风拂动的影子，而是影子本身在移动。
塔克·夜影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轻得没有声音。他穿着深灰色的粗布衣，几乎与石墙融为一体，只有那双被暗影侵蚀的手，在袖口处露出不自然的深色——像是墨渍，又像是灼伤留下的永久痕迹。
“兑付点的掌柜。”塔磕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没上油的机械在摩擦，“‘便民兑付’那个戴眼镜的瘦子。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节指肚，有淡蓝色的渍。”
德索莱特等着下文。塔克话总是这样，片段式的，需要拼凑。
“我在别处见过那种颜色。”塔克继续，“一种特殊墨水。写在纸上时无色，要用特定的溶剂擦拭才会显影。通常用来记加密的账，或者写不想被人一眼看穿的信。”
埃莉诺的手指轻轻叩击“法典·秩序辉光”的封面：“一个普通兑付点的掌柜，不需要加密账本。”
“除非他的账本不普通。”德索莱特。
塔克微微颔首，身影向后退了半步，重新没入墙角的阴影郑他没有告辞，也不需要——情报已经传达，他会继续在暗处观察。
晨光此刻已经完全铺满了市场。各家店铺卸下了门板，货品摆上柜台，食物的香气更加浓郁。兑付点前的队伍又长了些，人群中有有笑，似乎没人觉得把积蓄交给陌生人有什么不妥。远处，一队满载矿石的马车正缓缓驶出北门，车轴吱呀作响，车夫哼着荒石镇最近流行的调——那是精灵旋律和矮人节奏的奇怪混合，但听久了竟也觉得顺耳。
一切都显得蓬勃、忙碌、充满希望。
但德索莱特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心里却升起一种熟悉的警觉。不是尖锐的危机感，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不安，像远处闷雷传来前，皮肤上先感觉到的那股潮湿的压抑。这种警觉曾经在水渠工程遇到岩层时出现过，在霍姆男爵的军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出现过，在魔潮来临前作物开始异化时出现过，在那些混种战争兽撞向城墙时出现过。
“埃莉诺。”他，“通知大家，午后在镇政厅开会。所有核心成员都要到。”
“明白。”埃莉诺已经在典籍上记下指令，银色的字迹在书页间一闪而逝。
德索莱特转身向镇政厅走去，灰蓝色披风在身后扬起一角。他走过热闹的市场，走过叮当作响的钱币，走过那些充满希望或焦虑的面孔，走过这片他用四年时间从荒芜中建立起来的一牵
身后的喧嚣继续着，热烈、嘈杂、生机勃勃。而在这片喧嚣的某些缝隙里，已经渗入了不易察觉的、陌生的音符。
只是大多数人还沉浸在主旋律里，尚未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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