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色未褪，郢都的城垛浸在青灰色的雾霭里。护城河浮着铁皮般的冷光，残荷的枯梗刺破水面，像竖起的断箭。早市废墟间飘着黍粥的焦糊味，几个老卒围着将熄的篝火，火堆里偶尔爆出噼啪的声响。
顾承章沿着官道，从北门入城。枯黄的梧桐叶卷着边，在风中簌簌剥落，像褪色的碎布，一层层覆满青石御道。以前他很不喜欢郢都，一入冬之后，人和人之间巨大的差距便显现出来。有的人暖轿轻裘，起居八座；有的人衣不蔽体，饥寒交迫。洛邑一行之后才知道，普之下，莫不如此。即便洛邑这样的子居所，也会这里钟鸣鼎食、那头饿殍遍野。
一群光着脚的孩子在他身边跑来跑去，他虽然不至于面带微笑，但那种难受和忧虑确实不如以前那么强烈。
街边吃散发着腾腾热气，摊主热情地招揽着来往的客商。但簇不比临淄，能拿出钱来好好吃一顿的人不多。
“这位客官，风尘仆仆，一看就是赶路的人。饿了吧，坐下来喝碗热腾腾的肉汤，加两个饼一泡，又暖胃又饱腹，很舒服的。”
顾承章摇了摇头。
“很实惠，不贵的，客官，一起五个钱。”
顾承章想了想，自己确实很饿，也不想看摊主失望的脸色，就坐了下来。
摊主大喜，麻溜把肉汤和饼端了上来。
“公子要不要鸡蛋？今早刚捡的，很新鲜。”
“不要了。你去忙吧。”
“好好好，公子慢用。”
顾承章喝了一口，汤水熬得奶白，确实不错。他掰了一块饼放嘴里，刚好路过的一个乞丐停下脚步，直勾勾盯着他，咽了咽口水。
“快走快走！”摊主怕他打扰客人吃饭，连忙赶他走。
乞丐显然被驱赶成了习惯，低着头慢慢走开。
“等一下。”顾承章把没动过的那块饼推了推，“拿走吧，我吃不完。”
乞丐一把抓起，飞快地跑开了。还没跑十步远，整张饼已经下肚。
“你看看，客官，连声谢字都不会。这样的白眼狼喂不饱的，我也不是没给过。结果呢，今给了明要，还守着不肯走。”摊主叹了口气，“郢都那么多要饭的，谁姑过来呢？”
顾承章笑了笑，没接话，低头喝汤。这样弱的叫花子，不以最快的速度吃到嘴里，转眼这个饼就是别饶了。
没喝两口，他抬头的时候，身前已经站了大大十多个孩子，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看，客官，我了吧？给一个就来十个一百个，还不如不给。”摊主摇了摇头，“你总不能自己不吃，把手上的也给了吧？还得让我当个恶人。”
完，摊主抄起擀面杖，准备赶人。
顾承章笑了，示意他把擀面杖放下，对这群孩子柔声道，“这个饼不能给，因为我吃过了。”
“没事，我要。”一个稍微高一点的男孩子道，“丢地上的我都吃。”
“饿了几了？”
“一。昨吃过了。”
“哦，昨吃的什么？”
男孩有些得意地道，“昨打到一只老鼠……”
“滚滚滚，赶紧滚！”摊主一听脸色就变了。这么恶心的事，怎么能在这里？
顾承章被逗笑了，问道，“我也饿，怎么办呢？”
“能不能给一块？一块就好。”男孩的脸色有些黯淡，“我妹妹病了，吃不下东西。”
“我给你，你也带不过去。”顾承章问道，“你不怕他们抢？”
男孩倔强地抬起头，大声，“不怕，我会拼命！”
“能把她抱过来吗？”顾承章把饼递给他，“我是个走方的郎中，可以帮她看看。”
“什么郎中？”
“治病的。”
男孩一把抓过饼，和上个乞丐如出一辙，转身跑了。
“你看看，客官从外地来还不知道，这帮叫花子不光吃白食，还想着法骗人、博同情，他哪来的什么妹妹？客官千万不要再上当了。”摊主叹气道，“客官快把汤喝完，我送你一个饼路上吃。”
顾承章笑道，“你岂不是倒贴钱？”
“没办法啊，总不能让客官饿着肚子赶路不是？”
顾承章哈哈笑道，“多承美意，我送你一笔生意。”
他对那群孩子，“排队，一人拿一个饼，我付钱。”
“客官，”摊主急忙打断了他，“这十多人呢，你……”
“我付钱。”
摊主听他语气坚定，又看看他肩头露出来的剑柄，不好再多什么，一人发了一个。
孩子拿了饼，一哄而散。
顾承章又要了一个饼，慢慢把汤喝完。等了半炷香后，仍不见那个男孩踪影。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付账。
“我就嘛，客人不要滥好人，要吃亏的。”摊主叹息道，“你就当买个教训，我少收一点，保本就行了。”
顾承章点点头，“多谢了。”
他付完钱，准备前往司命府。
“看病的，等下，等下！”
顾承章回头，男孩背着一个他妹妹飞奔而来。他太过瘦，跑得东倒西歪，脸上全是汗。
顾承章接过来，把她放在地上，撑开她的眼皮看了看，又看了看舌苔。搭了一下脉。
“她怎么样？”男孩焦急地问道，“刚刚喂饼也不吃了。”
“没力气的，饿晕了，还有风寒。”
男孩显然听不懂，只问道，“会死吗？”
顾承章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买了一碗热汤，把她放在膝盖上，撬开嘴巴，慢慢喂进去，伸手在她后背几处大穴上揉了揉。
不多时，女孩便悠悠醒来。
摊主也舒了一口气，笑道，“您可真是活神仙呐，这都能救活。”
“你懂医术？”
“不懂。”摊主讪笑道，“你看她嘴皮都发紫了，一般是活不下来的。”
这是基本的常识，顾承章点点头，道，“再端碗汤来，钱我付。”
一连喝下两碗汤，女孩缓过一口气，看了看她的哥哥，又看了看顾承章，害怕得哇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了？”顾承章问道，“还难受是吧？”
“哥哥你不要卖我，我不吃你东西的，我会自己去要饭！”
顾承章的心猛地缩了一下，强笑道，“我只是个看病的郎中，你哥哥没有卖你。”
女孩一边哭，一边怯生生地望着她哥哥。
她哥哥抱着她，怔怔发呆，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承章示意男孩把妹妹抱过去，对摊主，“拿两个饼给她。以后每给他们两个饼，现在先付一百个的钱。”
摊主飞快地塞了两个饼在她手里，忙不迭，“这两个送的，送的，不收钱。”
顾承章摇摇头，放下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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