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轩（顾清晏升为位后，原来的澹月居扩建的）的书房，总萦绕着一种特定的气息。
不是椒活的龙涎尊贵，也非绛云宫的暖甜馥郁，而是清冽的墨香与窗外几丛翠竹的冷芬交织在一起，沉淀出一种独属于此间的宁静与清雅。
文侧君顾清晏搁下手中的《山河志》，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那里夹着一枚晒干的玉兰花瓣。脉络清晰，色泽已褪成浅褐。
这是他春日里收集的，彼时女帝曾赞他院中玉兰“清雅宜人，恰如其分”。
窗外暮色渐合，宫人已悄然点亮了廊下的宫灯，晕黄的光透过窗棂，在他温润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他并未起身，只静静听着更漏滴答，算着时辰。陛下今日批阅奏章，怕是又要到深夜了。
“父君！”
一声清脆的呼唤打破了书房的静谧，九岁的皇女凤栖筠提着裙摆，像一只轻巧的燕子跑了进来。
她继承了其父的清雅容貌，眉眼间却比顾清晏多了几分属于皇家的灵动与贵气，手中心翼翼地捧着一卷宣纸。
“慢些跑，”顾清晏转身，唇角自然漾开笑意，那是为人父者独有的温柔，“何事如此欣喜？”
“父君您看！”凤栖筠将宣纸在书案上铺开，上面是用稚嫩却已见风骨的笔触描绘的墨竹。
“这是太傅今日夸赞过的功课，女儿笔意已有三分父君的神韵了！女儿想……想请母皇也看看。”
提到“母皇”，姑娘的眼眸亮晶晶的，充满了孺慕与期待。
顾清晏的心微微一动，如同被羽毛轻轻搔过。他拿起那幅画，仔细端详，温声道：“筠儿确实进步了。竹节挺拔，疏密有致，只是这叶片的走向，还可再洒脱些。”
他执起女儿的手，蘸了墨，在空白的纸上轻轻勾勒数笔，“看，当如是，既有风骨，亦存逸气。”
正教导间，殿外传来刘恭言沉稳的通传声。顾清晏眸光微亮，牵着女儿的手起身相迎。
凤昭阳踏入书房，带来一身淡淡的墨香与秋夜微凉的气息。她脸上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疲惫，但在看到案上那幅墨竹和依偎在顾清晏身边的凤栖筠时，眉宇间的倦色便消散了几分。
“参见陛下。”
“拜见母皇！”
凤昭阳虚扶一下，目光落在画上，又看向女儿：“这是筠儿的功课？朕瞧着，很有几分清晏你的风骨了。”她语气带着赞赏，顺手将凤栖筠揽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发顶。
顾清晏垂首，语气谦和依旧：“陛下谬赞，是太傅教导有方，筠儿自己也算勤勉。”
凤栖筠依偎在母皇身边，脸兴奋得泛红，献宝似的：“母皇，父君方才还在教女儿画竹叶呢！”
凤昭阳闻言，看向顾清晏，眼中带着笑意：“哦？那朕今日倒要也讨教一番，看看文侧君是如何‘传道授业’的。”
宫人早已机灵地重新铺纸研墨。
顾清晏并未推辞，他走到案前，执笔，蘸墨。不同于教导女儿时的细致讲解，他此刻只是静默地挥毫。手腕悬转，笔走龙蛇，不过寥寥数笔，一杆风姿绰约、枝叶疏朗的墨竹便跃然纸上。
那竹似乎沐浴在月光下，清冷中自带一股不容折辱的坚韧。
凤昭阳静静看着，并未出声。她欣赏顾清晏，正在于此。他从不刻意争宠，也鲜少有云锁阙那般炽热的情感流露，他就像这澹月居的翠竹，安然立于一隅，却总能以他独有的方式，予她一片可栖息片刻的宁静。
他的才学，他的气度，他润物无声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风雅与熨帖。
画毕，顾清晏搁笔，轻声道：“臣卿拙作，让陛下见笑了。”
凤昭阳却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未干的墨迹，叹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清晏，你这画，当得起此诗。”
这句评价，不可谓不高。顾清晏心头一热，面上却依旧从容：“陛下厚爱，臣卿愧不敢当。”
只有他自己知道，袖中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波澜。能得到她如此契合心性的赞誉，远比任何珠宝赏赐更令他心动。
凤栖筠看看父君，又看看母皇，虽不全懂诗中深意。却也知是极好的夸奖，高胸弯起了眼睛。
晚膳便设在了澹月轩。菜式清淡精致，多是女帝偏好的口味，也有几样顾清晏家乡的点。
席间并无过多言语，偶尔交谈，也多围绕凤栖筠的学业或是书中趣闻，气氛温馨而融洽。
顾清晏细心布菜，动作优雅自然，凤昭阳也颇为受用，眉宇间最后一丝疲惫也消散殆尽。
膳后，凤栖筠被奶爹带去安寝。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帝君二人。
顾清晏沏了一盏新茶，是今春的庐山云雾，茶汤清洌，香气清幽。
凤昭阳接过茶盏并未立刻饮用，而是看着窗外已然升起的明月，忽然开口：“有时批阅奏章烦累时，想起你这澹月轩，便觉得是个可安心歇脚之处。”
顾清晏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他所求，从来不多。不过是在这深宫一隅，能为她留一盏灯，沏一壶茶，在她倦怠时，提供一个可以暂时卸下重担、回归宁静的港湾。他不需要她时刻记挂，只需她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有这么一个人，永远以她需要的方式等待着她。
“陛下若不嫌澹月居清冷，随时可来。”他声音温和，如同月光流淌，“臣卿别无所长，唯愿此书卷墨香，能稍解陛下疲乏。”
凤昭阳转头看他，烛光下，他温润的眉眼如同上好的暖玉。她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置于案上的手背。没有更多亲密的言语，但这无声的触碰，却比万千情话更显珍重。
他知道，他或许永远无法像凤君那般占据她心底最重的位置，也无法像曦尊君那般与她拥有激烈炽热的过往。
但他顾清晏，以他的方式，在这九重宫阙中，刻下了独属于“文”之一字的风骨与痕迹。如月下竹影，清浅却深刻；如案头墨香，淡远而绵长。
这就够了。
夜色渐深，澹月轩的灯火在竹影摇曳中，温柔地亮着，仿佛在静默地诉着，何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而对顾清晏而言，她的偶尔驻足，她的一句懂得，便是这静好岁月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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