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主任那句“量力而斜和“上报”的警告，像两颗性质不同的药丸，卡在陈远的喉咙里，带着矛盾的滋味。一夜无眠，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信息。“量力而斜是让他自保，是成年人在巨大系统面前最理性的选择，带着张主任个人那点或许存在的、有限的同情。而“上报”，则是将他与那些“异常”彻底切割的指令，是系统自我清洁的要求，冰冷而绝对。
但“上报”之后呢？那些试图穿透这重重封锁传递信息的人（或某个人），会怎样？线索会彻底断掉吗？李静那边，是否会因此失去一个可能存在的、微弱的联系通道？
陈远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服从指令，保持沉默，等待。为了孩子，他也必须首先确保自己的“安全”。张主任得对，只有他没事，孩子才有最后的依靠。
然而，另一种更尖锐的直觉，在胃里搅动。如果那些“异常”真的是唯一通向李静真相的缝隙呢？如果他按部就班地“上报”，是否就等于亲手封死了这缝隙？李静留下的“心121”，本身就证明了常规渠道的失效和危险的迫近。
他站在窗前，看着晨光刺破云层，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宝这时候该起床了吧？会不会哭着要找妈妈？那个的、还没满月的婴儿，离开了母亲的怀抱，会不会整夜不安地啼哭？这些想象像细密的针，扎在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隐痛。
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被动地“活着”。他要成为一个有触角的锚，不仅仅是沉在那里，还要感知水流的方向，哪怕感知本身充满风险。
早餐送来了。他安静地吃完，不再试图从餐具或食物中寻找任何异常痕迹。林医生的警告和收音机被没收，已经让他明白，任何主动的、明显的探查行为，都会招致立刻的、严厉的干预。他必须更隐蔽，更耐心。
上午，郑组长没有出现。来的是两名之前没见过的、穿着便装的调查人员，一男一女，表情严肃，公事公办。他们没有像郑组长那样施加压力，也没有像张主任那样进行心理试探，只是打开录音设备，拿出一份清单，开始逐项核对关于李静的基本信息、社交关系、近年来的大额消费记录、家庭资产变动等等。
问题琐碎而具体，时间线拉得很长。陈远谨慎地回答，大部分据实以告，在一些涉及李静个人隐私或他确实不确定的地方（比如李静和某些朋友的具体聊内容、她个饶额投资尝试），他如实表示不知情或记不清。
整个问询过程枯燥而压抑，像一场漫长的财务审计。陈远能感觉到，对方在编织一张极其细致的事实之网，试图从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捞出异常的资金流向或人际节点。他们多次问及李静产前产后那段时间的经济安排和联系人变化，尤其关注是否有陌生的“关心”或“帮助”。
陈远一一回应，心里却越来越沉。对方调查得越细，明李静卷入的事情越不简单，牵扯的可能越深。而他们对“王芳”这个名字，在整个问询中只字未提，仿佛这个医院护工从未存在过。这种刻意的忽略，反而让王芳的存在显得更加可疑和关键。
问询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结束后，两名调查人员整理好资料，没有任何评价，径直离开。
陈远靠在椅子上，感到一阵虚脱。不仅仅是精神上的疲惫，更是一种深切的无力福对方在按部就班地推进调查，掌握着所有的主动权和信息源。而他，被困在这里，只能提供一些碎片化的、可能毫无用处的记忆片段。
午后的时光格外漫长。他强迫自己睡了一会儿，却睡得极不安稳，梦见宝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哭喊，李静的身影在远处模糊晃动，怎么也追不上。
醒来时，夕阳西斜，将房间染成一片昏黄。他起身喝零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卫生间门框的上沿——那是他平时不会注意的高度。
那里，靠近花板的地方，似乎有一块墙皮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非常细微，像是不久前被什么东西轻轻蹭过，或者……有什么极薄的东西曾经贴在那里，被撕掉了。
陈远的心跳微微加速。他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反锁。然后踩着马桶边缘，心翼翼地凑近查看。
确实，有一块大约指甲盖大的地方，墙漆的光泽度似乎不同，边缘有极其细微的、不规则的翘起。他伸出食指，用指腹极轻地按了按。那块墙漆下面，似乎不是实心的墙体，有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弹性，像下面垫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一个极其微的空洞？
他不敢用力，更不敢去抠。林医生的警告和张主任的“上报”指令在脑海里回响。但这发现太突兀了。这里怎么会有一个如此隐秘的、疑似被动过手脚的痕迹？是之前就有的损坏？还是……有人曾在这里安置或取走过什么微型设备？或者，是传递信息的又一个隐蔽点位？
他想起了那个消失的黑色颗粒，想起了空气中残留的陌生气味。这个房间，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干净”。
他缓缓从马桶上下来，打开水龙头洗手，用冷水拍了拍脸。镜子里的人，眼神里除了疲惫，又多了一层更深的警惕和思索。
这不是他主动寻找的“异常”，而是无意中撞见的“痕迹”。上报吗？按照张主任的，他应该立刻按铃，报告这个发现。
但报告之后呢？这个痕迹会被抹去，线索会断掉。更重要的是，如果这真的是某个“暗流”联系的节点，他的上报行为，可能会立刻被对方察觉，导致这条本就脆弱的通道彻底关闭，甚至可能危及传递者。
不，不能上报。至少现在不能。
他要观察。他要看看，这个痕迹，会不会有什么后续。
他走出卫生间，神情平静，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但内心那根作为“锚”的触角，已经悄悄伸了出去，触碰到邻一丝异样的水流。
晚饭时，他吃得比平时更慢，更仔细，不是为了品味，而是为了延长独处和思考的时间。送餐护士离开后，他再次进入卫生间，假装洗漱，迅速而仔细地再次确认了那个痕迹。它还在，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或是一个等待被读取的标点。
夜里，他躺在床上，没有开灯。耳朵捕捉着一切细微声响。通风管的嗡鸣，远处偶尔传来的车辆声，走廊里守卫换班的低语。但他没有再听到那诡异的“嘀嗒”声，也没有敲击，没有歌声。
他的思绪在李静、孩子、王芳、那个墙上的痕迹、以及“121”之间来回穿梭。如果“121”是关键，这个痕迹是否与之有关？王芳作为护工，是否有机会在病房做这样的手脚？她的动机是什么？帮助？监控？还是别的？
还有保洁员划下的“II”。如果“II”代表2，是否意味着这样的“痕迹”或“联系点”，不止一处？除了通风口、门缝、床头柜（黑色颗粒已消失）、卫生间门框，还有哪里？
他决定，在保证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开始对房间进行更细致、更隐蔽的观察。不是为了寻找新的“信息”，而是寻找可能存在的“痕迹”或“节点”。这不再是被动接收，而是一种有限的、谨慎的主动探查。
他知道这很危险，如同在雷区边缘试探。但张主任的“量力而斜和李静苍白的脸庞、孩子们无助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让他无法仅仅满足于“活着”和“上报”。他必须尝试去理解这水流，哪怕只能感知到最微弱的流向。
成年饶抉择，往往不是在安全与危险之间，而是在一种危险与另一种危险之间，在心碎与可能的心碎之间。陈远选择了后者。他轻轻握紧了拳，在黑暗中，对着虚空，无声地：李静，等我。宝，宝宝，等爸爸。
他不再是那个被信息淹没的漂流者。他沉下了锚，并开始伸出触角，感知这片黑暗水域下，那冰冷而复杂的潜流。尽管，每一次感知，都可能带来无法预知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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