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科长用夹着烟的手指，点零对面那把掉漆的木头椅子，“坐。”
秦南征坐下，后背挺得笔直，两只手搁在膝盖上，不自觉地收拢。
心里不紧张是假的。
吴科长没话，他用力吸了一口烟，烟气从他鼻孔里喷出来。
“你家里的事儿，我大概也听明白了。。”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吴科长，“南征，咱们是机关单位，家庭背景，政审，那都跟过筛子似的。”
秦南征的喉咙发干，他点点头，“科长，我懂。”
“现在你家出了这种事，摆在你面前的路，不多。”吴科长伸出两根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就两条。”
“一，是你主动登报，跟你父母划清界限。
并且写一份深刻的检查材料，交到组织上，表明你的立场。
这么一来，你这个工作，或许能保住。”
秦南征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收紧。
吴科长继续，“第二，你什么都不用做，就认你爸妈还是你爸妈。
然后你主动提辞职。”
办公室里陷入了寂静。
选择？
一个是要工作，不要爹妈。
一个是要爹妈，不要前途。
这算什么选择？
秦南征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他爸把他扛在脖子上，一会儿又是他妈半夜给他盖被子的身影。
他们是犯了错，可他们也是养了他二十多年的爹妈。
让他登报，跟他们划清界限，骂他们，唾弃他们……那不成畜生了么？
他秦南征读过书，知道“孝”字怎么写。更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其实这种事，不是早就做好思想准备了吗？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
其实哪有两条路，只有这么一条路可选，也可以无路可走。
想通聊他，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吴科长。”
“嗯？”
“我想好了。”秦南征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挣扎，只剩下沉静，“我爸妈养我这么大不容易，我不能干那不是人干的事儿。
这份工作……我不要了。”
出这句话，他反倒觉得轻松了。
好像一直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搬开。
吴科长捏着烟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儿。
既觉得可惜，这么一个脑子活的好苗子，就这么毁了。
又觉得欣慰，这子，骨头是硬的，心是热的，没白瞎他平日里的一番看重。
“你这子……”吴科长摇了摇头，把烟蒂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真是个犟种。”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声音，身子也微微往前探了探。
“南征，你先别急着下这个结论。今我叫你来，关起门这些，是让你心里有个底儿，做好最坏的打算。”
秦南征一愣。
“你爸妈那个事儿，现在只是被带走调查，性质还没最后定下来。
我现在就是给你打个预防针，万一，我是万一，事情最后有了转机呢？
你现在自己先撂了挑子，那不是傻么？”
“这几，只要上面没找你，你就什么都别想，该上班上班，该吃饭吃饭，稳住神儿，别让人家看了笑话，也别自己先乱了阵脚。
塌下来，也得一步一步走，懂吗？”
这番话，是冒着风险的。
要是有第三个人在场，吴科长一个字都不会多。
刚才给秦南征两个选择，也是例行公事，上面要是问起来，他也有个借口。
你看，工作我早就做过了。没毛病。
秦南征的心脏像被温水泡着，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虽然改变不了下坠的趋势，却让他觉得没有那么冰冷刺骨了。
他知道，吴科长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给他透一句贴心话。
这份情，太重了。
经历了舅灸虚伪和舅妈的无情。还有外公外婆的无奈选择，还有刚刚的退婚。
他已经感觉到了世态炎凉和破鼓万人捶，墙倒众人推。
难能可贵的是，自己的领导并没有像那些所谓的亲人一样对自己“另眼相看”。
“吴科长……”他的眼眶有点儿发热，“谢谢您。真的，谢谢您跟我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行了，别整这些虚的。”吴科长摆摆手，恢复了科长的威严，“咳咳，记住我的话就校
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
办公室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秦南征紧绷的神经也松了那么一丝。
他想起了结婚的事，“科长，还有个事儿……得麻烦您。”
吴科长挑了挑眉毛，“。”
“刚才，我那个对象，黄了。”秦南征得干巴巴的，“然后……刚刚又，换了一个。”
“噗！咳咳咳！”吴科长被自己口水给呛到了。
呛得他惊动地的咳嗽，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他一边捶着胸口，一边瞪圆了眼睛看着秦南征，满脸都是匪夷所思。
“啥玩意儿？咳咳咳，你再一遍？对象黄了，还……还能马上换一个？这东西是大白菜吗，还能当场调换的。
咳咳咳，你咋换的我听听。”
秦南征的脸也有些发烫，他硬着头皮，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用最简练的话了一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夏家的二姑娘，夏芳，愿意嫁给我。”
吴科长听得目瞪口呆，半都合不拢嘴。
他活了快五十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没见过，可这种临阵换新娘的事，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妈呀！这事够他半年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化了这个信息，然后用一种全新的，带着审视和惊奇的眼神重新打量着秦南征。
“你子……可以啊！”
这句“可以啊”，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秦南征只能苦笑。
“所以，吴科长，我想趁着我现在档案上的成份还是清白的，请您……给我开一张结婚介绍信。”
秦南征站起身，朝着吴科长，深深地鞠了一躬，“我想跟她去把证领了。”
他把腰弯得很低。
吴科长，“干啥呢？干啥呢？赶快给我把腰直起来。不知道还以为我与世长辞了呢！
那个，那姑娘叫夏芳是吧？”
“哎呀，这姑娘有情有义啊！
南征，你子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这种时候，人家姑娘不躲着你，还一头往火坑里跳。咳咳，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我是对你不离不弃。
好像也不对。
算了，爱啥啥吧！反正你子可记住了，你这辈子要记得人家的好。”
秦南征直起身子，眼圈红了，“吴科长，您放心。
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
“我秦南征何德何能，在我人生最黑，最狼狈的时候，她一个姑娘家，把自个儿一辈子都搭进来了。
我但凡还是个人，就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就算以后我真的要去山沟里喝稀粥，我也得让她吃饱。
我这条命，从今往后，一半是爹妈的，另一半，就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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