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镇北大将军府的正门再次洞开。朱灯在风里摇晃，烛泪堆叠，像层层凝结的旧血。阶前铺了猩红氍毹，氍毹尽头，公皙间负手而立，银狐大氅猎猎翻飞，灯火映出他冷白的侧脸——没有新郎的喜色，只有审视俘虏的锋利。
“查氏，跪——”
老太监拖长的嗓音被北风撕碎。秦雪垂首，双膝陷入积雪，雪粒瞬间透过素缎裤缝，贴着皮肤化成冰针。她双手交叠于额，俯身，叩首，额头抵在雪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压碎了一枚薄瓷。起身、再跪、再叩……三跪九叩，礼数无可挑剔，连衣褶的弧度都似用尺量过。
公皙间冷眼瞧着，想起前世同一幕：查澜雪也是这般温顺，却在夜里献上一杯掺了“寒髓”的寿酒，毒得秦柔绚血崩而亡。回忆像毒刺，扎得他眼底泛红。他忽地抬手，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全场噤声——
“礼成。”
二字如刀，斩断了所有喜庆。没有搀扶，没有喜赏，连寻常侍妾入门应得的红封都省了。公皙间转身入府，背影挺拔得像一柄出鞘即染血的剑。随行的老管家愣了半息，才慌忙高喊：“将军有令——查氏品行未明，暂押偏院，无令不得擅出！”
人群哗然。偏院，是堆放残旧军械的荒院，冬日无炭，入夜能冻死野狗。众目睽睽下，秦雪被“请”了起来，膝盖处的雪水已凝成冰壳，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碎裂声，像无数嘲笑。她却一声不吭，只在跨过门槛时抬眼，迅速扫过府内布局——箭楼、角道、暗哨，与前世记忆一一对应，又略有偏移。信息在脑中自动归档，化成一张3d建模图，高亮处写着：逃生通道0.7，可利用资源0.3。
偏院比想象中更破。半塌的厢房窗纸漏风，榻上只一床霉黑的棉被，伸手一拍，尘埃在冷光里飞舞像碎雪。秦雪刚坐下，院门“哐当”落锁，铁链声刺耳。门外，两名亲兵按刀而立，呼吸间喷出白雾。
“夫人……”随行的陪嫁丫鬟青梨红了眼，声音打颤，“他们怎么能这样，您好歹是……”
“是敌国送来的礼物。”秦雪接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股价，“礼物没有资格谈冷暖。”
她起身，抖开那条霉被，指尖在补丁处摩挲——棉絮里夹着铁锈屑，像旧刀鞘的残渣，可用。她掰下一块碎木，在窗棂上悄悄打磨，木屑落进袖口，藏好。一系列动作有条不紊，仿佛早有一份Sop在脑中运校青梨看得发怔，莫名觉得自家姐像换了芯子：还是这张脸，却像被寒潭洗过，冷冽、锋利。
午后，府中膳房送来饭食——一碗冷硬的黍米饭，一碟腌萝卜，表面凝着一层白猪油，散发着哈喇味。青梨刚想接，亲兵却抬手：“将军有令，查氏需跪谢恩典。”
秦雪眉梢未动，撩裙便跪，雪水浸透的裤管再次贴上皮肤，像无数冰锥。她双手举过头顶，接过托盘，俯身叩首，动作标准得可以录入《礼记》。亲兵反倒愣住，预备好的下马威没了着力点，悻悻退下。
饭食入口，黍米夹生，嚼起来像碎石子。秦雪却一口一口吃完，连腌萝卜的酸水都饮尽。青梨红了眼：“姐——”
“热量是战略物资。”秦雪用极低的声音道，“哭会消耗血糖，省着。”
未时，雪势加大，偏院无檐可避，北风卷着雪粒直灌。秦雪让青梨把破榻搬到墙角，拆下唯一一块完整窗棂，用铁锈屑在木板上画出九宫格，开始复盘——
A区：老夫人，礼佛，心慈，每晚必饮姜蜜茶；
b区：账房先生柳三，嗜赌，昨日被追债；
c区：府医林墨，寒门出身，想开义诊缺资金……
笔尖是磨尖的木签，墨水是雪水融铁锈，字迹却遒劲凌厉。青梨看得心惊胆战，总觉得那像一张蛛网，要把整座将军府兜头罩住。
傍晚，雪停了，夕阳像一滩淤血挂在檐角。秦雪开始第二步：高烧。
她解开领口，让寒风直灌锁骨，把霉被掀到半腰，保持体表温度持续流失。一个时辰后，皮肤开始灼烫，呼吸滚烫，她却露出极轻的笑——像操盘手看到K线终于走到预设买点。青梨吓得哭出声，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去拍门，”秦雪声音沙哑，“就……我要死了。”
青梨哭喊着砸门，铁链哗啦作响。亲兵不耐烦地踹开一条缝，看到榻上的人双颊烧得通红，唇角却挂着诡异的平静，心里咯噔一下。军中最怕疫病，若真死在偏院，他们难逃责罚。亲兵对视一眼，匆匆离去。
戌正，府医林墨被拖来。他提着药箱，一路骂骂咧咧，踏进偏院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秦雪眯眼看他——三十出头，指节粗大，虎口有旧刀痕，是曾随军出征的痕迹，符合资料。她故意让呼吸急促，颈侧动脉微露，呈现“高热惊厥”前兆。
林墨搭脉，眉越皱越紧：“寒邪入体，又空腹高疲，再晚半个时辰，怕是要惊厥。”他回头吼亲兵，“烧炭、热水、姜枣！”
亲兵犹豫：“将军未允……”
“她若死了，你们谁能担？”林墨声音不高，却透着医者特有的威压。亲兵面面相觑，终有一人跑去通禀。
秦雪在混沌中计算时间——从偏院到老夫人荣禧堂，来回两刻半；老夫人礼佛毕，正在佛堂听高僧讲经，最忌血光病气；自己身份虽低，却是敌国“献礼”，若真死在入门第一日，传出去，镇北将军“虐杀敌国贡女”的帽子足够政敌做文章……
果然，不到一刻，荣禧堂的大丫鬟凝碧亲自来了，手持鎏金手炉，身后厮抬着炭盆、棉被、食海她瞥见榻上烧得通红的秦雪，倒吸一口凉气：“作孽哟！快，抬到耳房，别再吹冷风。”
秦雪被抱起时，顺势“昏迷”，指尖却精准地勾住林墨袖口，在他腕侧写下极轻的三个字：寒—髓—毒。
林墨瞳孔骤缩，差点把人摔了。他猛地低头，对上秦雪半睁的眼——那里面没有高热混沌，只有一片幽深的、带着交易意味的冷静。
耳房很快升起了火墙。姜蜜茶、黄芪桂枝汤、白粥、蜜饯……一应物品流水般送进来。秦雪“悠悠转醒”，第一句话是：“别告诉将军……是我体弱，与他无关。”声音沙哑，却足够让凝碧听得清楚。
凝碧回去后，原话学给老夫人。老夫人捻着佛珠，长叹一声：“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惜命薄。”她沉吟片刻，吩咐账房：“明日给她送出门牌，允她每月初一、十五去寺里祈福，也当给将军积德。”
账房一愣，想提醒“将军未发话”，却被老夫拳淡一句“我这张老脸，还值两个出门牌”堵了回去。
消息传到外院，已是亥正。公皙间刚练完夜刀，浑身热气蒸腾，听完后静默三息，忽然笑出声，那笑却像冰棱刮过铁石，刺耳得很。
“她倒是会卖乖。”他甩手，刀锋贴着管家耳侧飞过，钉入廊柱，“想出门？可以——”
他回头，眼底血丝交错，像蛛网捕住将坠的烛火。
“让她跪足一夜，明早雪没停，就继续跪。跪到——学会怎么做个安分的妾。”
雪，又开始落了。
——
耳房窗下，秦雪靠在软枕上，手里转着那枚出门牌，铜质边缘勒进指腹，微微刺痛。她侧耳听雪，唇角勾起极浅的弧度。
“第一把钥匙，到手。”
她抬眼，窗外夜色如墨，雪片像无数撕碎的契约书，从而降。她伸出指尖，接住一片，看它缓缓融化，轻声道：
“公皙间，你以为这是折辱？”
“不，这是你给我——”
“递的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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