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停在月亮门外。
翁醉下意识抓紧了八仙桌边缘,乌木传来冰凉的触福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心全是汗,风衣内衬已经湿透,黏在后背上。
来了。玉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门被推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走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湖蓝色褙子的女子,约莫二十五六岁,发髻上只簪一支白玉梅花簪。她右手握着一卷泛黄的绢本,左手提着盏琉璃宫灯,灯光映得她眉眼如画。
奴家洪爱,叨扰了。女子行了个奇怪的礼,双膝微屈,右手压左手,藏在袖中,搭在左腰侧。
翁醉僵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她偷瞄向玉,少年却已经摆好了四杯茶,青瓷盏中飘着几朵干桂花。
洪姑娘是今晚第一位客人。玉示意翁醉坐到掌柜的位置上,按规矩,掌柜的要陪一局。
我不会——翁醉刚要拒绝,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自己动了起来。她的双手自动摆出洗牌的动作,十指翻飞间,骨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像雨打青瓦。
洪爱微微一笑,在她对面坐下:掌柜的好手法。
翁醉想话,却发现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的视线突然模糊,眼前浮现出奇怪的画面——一间挂着听雪轩匾额的屋子,几个穿官服的男人正在下棋,窗外是纷飞的大雪...
开始吧。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骰子落定,翁醉摸牌的手突然变得异常灵活。她摸到第一张牌——东风,牌面上朱砂红的字让她想起时候爷爷写的春联。第二张是九条,竹节纹路清晰可辨...
和了。洪爱轻声道,推倒面前的牌。那是一副清一色的条子,九张牌排成三列,像一队整齐的士兵。
翁醉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闪过无数碎片般的画面:一个梳着双鬟的女孩在临摹字帖、少女在棋枰前蹙眉沉思、有人在高声宣读圣旨...棋待诏洪爱,赐绯鱼袋...
翁醉抱住头,那些不属于她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突然知道瘦金体的起笔要如何顿挫,《棋经十三篇》的每一句都在脑海中清晰可耍
最可怕的是,她竟能听懂洪爱的每一句文言。
洪姑娘是北宋元佑年间的棋待诏。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灵魂需要暂时寄居在你体内,这是规矩。
什么规矩?翁醉听见自己用两种声音同时发问——一个是她本来的声音,另一个则带着古雅的腔调。她惊恐地捂住嘴。
双魂掌柜。玉翻开那本靛蓝封面的册子,通联古今麻将馆处在时空夹缝中,需要两个时代的灵魂共同支撑,才能维持稳定。
洪爱——现在她的一部分也在翁醉身体里——轻轻了一声:奴家明白了。就像围棋中的,两口气共存,方能不死。
翁醉想抗议,却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点头。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自己,一个现代而疲惫,一个古典而优雅。
这太荒谬了!翁醉终于夺回话语权,你们经过我同意了吗?
洪爱突然控制了她的右手,在宣纸上写下一行漂亮的瘦金体:暂借贵体,万望海涵。
墨迹未干,翁醉又抢回控制权,用圆珠笔在旁边画了个愤怒的表情符号。两个灵魂在她体内拉扯,让她头晕目眩。
玉忍不住轻笑出声:你们会习惯的。现在,洪姑娘需要完成她的心愿,才能安心离开。
奴家想寻一副棋谱。洪爱借着翁醉的嘴道,元佑三年,家父与苏学士对弈的珍珑局,后来失传了。
翁醉突然感到一阵悲伤涌上心头,那不是她的情绪,却真实得让她鼻子发酸。她看见记忆碎片中,一个白发老者将一卷棋谱交给年轻的洪爱,然后是一队官兵闯入家门的场景...
我们会帮忙。玉点头,但洪姑娘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洪爱控制着翁醉的身体站起来,行了一个标准的万福礼:奴家晓得规矩。
翁醉看着做出这样古典的动作,羞耻得脚趾抓地。作为社恐患者,她连公司年会的自我介绍都要提前练习十遍,现在却被迫在陌生人面前表演古代礼仪。
能不能别用我的身体做这些...翁醉声抗议。
洪爱在她脑海中回应:礼不可废。
玉从博古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副象牙围棋。洪姑娘可在此复盘,或许能找到线索。
接下来的一个时,翁醉体验了人生最奇妙的经历。她的双手自动在棋盘上落子,黑白交错间,她竟能看懂每一步的深意。洪爱的记忆如涓涓细流,滋养着她从未开发过的脑区。
这里!翁醉和洪爱同时叫出声,手指点向棋盘右上角的一个劫争处。两种声音重叠在一起,却出奇地和谐。
玉凑近观察,眼睛一亮:确实精妙。
就在他们专注于棋局时,墙上的老式挂钟突然敲了三下。寅时到了。
洪爱的灵魂开始从翁醉体内抽离,那种感觉像是有人从她骨髓里抽走了一半的温度。翁醉跌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冷汗涔涔。
多谢掌柜成全。洪爱站在月光里,身影渐渐变淡。她手中多了一卷闪着微光的棋谱,他日有缘,再报此恩。
翁醉虚弱地抬起手,想点什么,却见洪爱再次行了个万福礼。这一次,翁醉鬼使神差地回了个别扭的万福——动作生涩得像幼儿园朋友学跳舞。
洪爱掩口轻笑,身影化作无数光点消散在空气郑最后消失的是她发间那支白玉梅花簪,在月光下闪了最后一下,像眨了一次眼。
她...走了?翁醉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此刻,那明彻底接过翁醉的躯壳,化身翁醉。与以往世界不同的是,系统六不再寄居虚无,而是真正钻进血肉,替代了原本的玉——不,应该是替代了“玉”这个身份。
“我要改名!”新生的“玉”扬起下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才不要叫什么玉,我叫六,我就喜欢这个名字。”
那明抬眼,漫不经心地笑了笑:“随你。不过一个称呼,带来不了太大的影响。”
六点头,指向西边的墙壁:刚才留下了这个。
那明转头看去,原本空白的墙面上突然多了一件悬浮的物品——她的工牌。成都幻象科技有限公司 翁醉 视觉设计部主管的字样清晰可见,照片上的她勉强微笑着,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余温六解释道,每个来过的人都会在墙上留下印记。
那明走近细看,发现工牌旁边还有一个的银线梅花标记,和她袖口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我的...记忆?
是,也不是。六神秘地笑笑,是你在时空中的锚点。
那明伸手想触碰工牌,却在即将接触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六轻轻拉住她的手腕:时辰到了,掌柜的该休息了。
月亮门外,色已经微微发亮。那明恍惚听见早起的鸟叫声,和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
明——不,今晚还会有人来吗?她问道,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
六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翻开靛蓝封面的册子,在新的一页上写下:
翁醉与洪爱,双魂共居一时辰。得瘦金体笔意,晓棋经十三篇。
翁醉突然想起什么,冲到书案前提笔蘸墨。令她震惊的是,她的手自动写出了一行漂亮的瘦金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喃喃道。
六合上册子,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通联古今,一切皆有可能。今晚子时,恭候掌柜大驾。
那明走出麻将馆时,回头看了一眼。霓虹招牌已经熄灭,门楣上只余一块斑驳的木匾,上面写着听雪轩三个字,像是已经挂了几百年。
她摸了摸风衣袖口的银线梅花,第一次觉得,被辞退也许不是终点,而是一个奇妙旅程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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