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不欢而散后，燕王府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萧璟不再见脱里。
所有关于脱里的起居安排、课业要求，乃至一日三餐的播，都通过管家一板一眼地传达。
管家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冰冷的传声筒，每一次踏入脱里的厢房，面对着少年日渐苍白沉默的面容，管家都觉得那恭敬刻板的话得格外艰难。
脱里把自己关在房里，大部分时间对着窗外发呆，或是盯着书卷却半不翻一页。
最初的激烈情绪过去后，剩下的更多是空茫的恐惧和细密的后悔。
他后悔自己最后的口不择言，那些气话会不会让王爷更坚定送他走的决心？
可每当想起王爷那冰冷的讽刺和骇饶眼神，委屈又漫上来，堵得心口发疼。
他就在这样反复的煎熬里，悄悄红了无数次眼眶，又强迫自己把眼泪憋回去。
哭泣是软弱的，而他不能再“不懂事”了，哪怕心里怕得要命，怕那扇门再打开时，迎接他的就是整理行装、遣返回北戎的命令。
王府上下噤若寒蝉。
仆从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话只敢用气音，连庭院里洒扫的声响都比平日轻了三分。
人人都能感觉到，王爷的心情坏到了极点，那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着整座府邸，比严冬更冷。
萧璟的状态确实极差。
表面看来，他依旧每日准时出现在书房或校场，处理公务，检视防务，一切如常。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因他持续积压的烦躁、阴郁、以及某种不愿深究却无时不在的牵挂，而频繁地蠢蠢欲动。
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一种沉闷的、持续的灼烧感，伴随着心烦意乱，让他夜不能寐。
躺在床上，黑暗中总会浮现脱里最后看着他时，那含泪的、绝望又带着刺的眼神，还有那句“我是想回去！”
……每每想到这里，那股灼烧感便会加剧，搅得他毫无睡意，只能起身，在冰冷的庭院里漫无目的地踱步，或是回到书房，对着堆积的公文发怔，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开始饮酒。
最初只是睡前一杯，试图借助酒力获得片刻麻木。
后来变成在书房独处时，手边常备酒壶。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短暂地灼烧掉一些烦闷，但酒劲过后，往往是更深的空虚和愈发清晰的不适。
而情绪，也在微醺与清醒的交替间，更加摇摆不定，一点微的动静都可能引发他不耐的呵斥。
他试图用酒精麻痹那因“在意”而生的痛楚，却不知这行为本身，就是“在意”最深切的证明。
几日后，深夜。
酝酿了一整日的闷热终于爆发，际滚过闷雷，紧接着，瓢泼大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狠命砸在瓦片上、庭院里，噼啪作响，仿佛要洗刷尽世间一切烦浊。
脱里本就心事重重，白日又在窗边吹了风，受了些凉意。
这雷声雨势一来，这几日本就浅的睡眠被彻底惊破，只觉得头重脚轻，身上一阵阵发冷，裹紧了被子也不见暖和，反而渐渐发起抖来。
守夜的侍女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雷雨惊扰。
直到后半夜，她隐约听到内间传来难受的呻吟，掌灯进去一看，才发现脱里蜷缩在榻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呼吸粗重，伸手一探，额头上烫得吓人！
侍女慌了神，连忙去禀告今夜值守的管事。
管事也吓了一跳，这深更半夜，王子突发高热，可王爷有令，无事不得打扰。
但看这情形，分明是急事！
他不敢耽搁，硬着头皮，撑了伞，顶着瓢泼大雨，一路跑到了萧璟的书房外。
书房内还亮着灯，隐约有酒气透出。管事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门。
“王爷……王爷恕罪，有急事禀报！”
里面沉寂了一瞬，随即传来萧璟比平日更显低沉沙哑的声音：“讲。”
“是……是脱里王子。今夜突发高热，浑身滚烫，已经有些迷糊了……侍女不敢擅动，特来禀报王爷！”
“哐当——！”
话音未落，书房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清脆声响！
紧接着，房门被猛地拉开！萧璟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衣袍略显凌乱，但那双眼睛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全然的震惊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仓皇。
“高热？”他的声音紧绷，“何时起的？为何现在才报？！”
“就、就刚才，雷雨时起的势，发现时已然烧得厉害……”管事结结巴巴地回答。
萧璟没再听完，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管事，甚至没来得及拿伞，就这么径直冲进了瓢泼的雨幕之中！
守在脱里房外的侍女看到浑身湿透、面色沉得可怕的燕王殿下，都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萧璟一眼就看到了榻上的人。
脱里的身子蜷缩在锦被下，不住地发抖，脸颊烧得通红，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皮肤上。
他双目紧闭，睫毛不安地颤动，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发出断断续续、含混痛苦的呻吟，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不适。
所有连日来积压的怒火、冷战、刻意的冰冷与疏离，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这脆弱滚烫的景象冲击得粉碎！
心脏因担忧和心疼而骤然涌起的、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珍视之情，如同投入油库的火星。
左胸下方，这一次的痛楚来得清晰而尖锐，让他呼吸一窒。
但这疼痛，丝毫未能阻止他的动作。
他几步抢到榻边，几乎是粗暴地挥退了跪在地上的侍女和跟进来的管家：“都出去！叫府医！快！”
众人连滚带爬地退下。
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窗外哗啦的雨声和脱里难受的呻吟。
萧璟深吸一口气，强行忽略胸口那阵阵加剧的灼痛。
他拧了冷水的帕子，动作有些急躁，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心翼翼地敷在脱里滚烫的额头上。
然后，他握住了脱里露在被子外、同样滚烫的手。
那温度灼烫着他的掌心，更灼烧着他的心。
这孩子怎么会病成这样？是那日争吵后一直郁结于心？是白日着了凉？还是……自己这些时日的冷漠与管束，无形中加重了他的负担？
自责、以及那被他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汹涌的情感，在焚情之痛的催化下，几乎要破胸而出。
脱里在昏沉混沌中，似乎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靠近。
那气息冷冽，带着他熟悉的墨香，还有一丝陌生的、辛辣的酒气，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
他无意识地反手握紧了那只覆上来的、微凉而有力的手。滚烫的脸颊依恋地蹭着那微凉的掌心，干裂的嘴唇翕动，吐出破碎而可怜的呓语：
“王爷……别……别赶我走……我错了……真的错了……别不要我……求您了……”
声音含糊，带着高烧的沙哑和全然的脆弱。
那句“别不要我”，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恐惧，击穿了他所有坚硬的武装。
愧疚排山倒海般袭来，混合着尖锐的心疼，他到底对这个全心依赖着他的孩子，做了些什么？
他看着脱里痛苦不安的睡颜，听着他卑微的祈求，再也无法抑制。
他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脱里滚烫的额头。
“……不会。” 他闭着眼，感受着对方皮肤传来的惊人热度，和那细微的颤抖，“不会赶你走。不会不要你。”
像是在回答昏睡中的少年，更像是在对自己心中那头躁动的凶兽，做出郑重的承诺。
这一夜，萧璟寸步不离。
府医开了方子，药煎好了，萧璟亲自试了温度，一点点喂脱里服下，尽管大半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他仍耐心地擦拭，继续喂。
他握着脱里的手，几乎没有松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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