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中，一项名为“羽毛球”的新奇游戏，正以惊饶速度风靡开来。
往日议论朝局或吟风弄月的亭台楼阁、宫苑空地，如今常可见到身着锦衣的贵族子弟与年轻官员们，手持造型精巧的木拍，追逐着一只洁白的羽球。
球影翻飞，喝彩与惋惜之声此起彼伏，竟成了这肃穆皇城内一道别样的鲜活景致。
而这一切的源头——沈沐，却像是个局外人。
他偶尔驻足远处，平静地注视着那些因一只羽毛球而雀跃欢腾的人群，眼神疏淡，无波无澜，仿佛那引起一时风尚的玩物，与他毫无干系。
这份超然的静默，与他身处漩涡中心的事实形成了奇异的对比，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更添了几分深不可测。
这日午后，沈沐照例前往翰林院书阁，试图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寻找一些能安抚心神或启发思路的片段。
就在他凝神于一卷古籍时，一个清朗平和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先生。”
沈沐抬头，见来人一袭青衫，风姿清雅，正是燕王麾下首席谋士，崔琰。
“崔先生。”沈沐微微颔首，礼数周全。
他记得此人，是燕王麾下那位以智谋闻名的谋士。在此处偶遇，虽有些意外，但他并未多想。
崔琰并未寒暄，目光落在沈沐手旁一本摊开的、涉及探究万物原理的“格物”之学的书籍上，顺势便道：
“冒昧打扰。近日见宫中盛行那‘羽毛球’，观其飞行轨迹，忽快忽慢，弧线莫测，忽想起一古算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先生可否赐教？”
他所问的，并非羽毛球本身，而是其背后涉及的抛射体力学、空气阻力与拍线张力的微妙平衡，问题角度之刁钻，立意之新颖，完全超越帘下时代对“游戏”的普遍认知，直指核心物理规律。
沈沐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与兴趣。
他穿越至此，首次有人在纯粹的知识层面，向他提出如此切中要害的问题。那份属于学者探讨真知的本能，让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题。
他沉吟片刻，并未藏拙，而是依据现代物理学的知识，清晰扼要地阐述了其中的原理。
崔琰凝神细听，眼中异彩连连。
他不仅一点即透，更能举一反三，从羽毛球的轨迹引申至箭矢的射程、投石机的力道，思维之敏捷，逻辑之严密，让沈沐也感受到了久违的、纯粹智力交锋的快福
在这森严窒息的宫墙内，这无异于一场甘霖。
讨论暂告段落，崔琰轻抚书卷，由衷叹道：“一游戏之物，亦暗合地至理。沈先生信手为之，便开一时风尚，令人叹服。”
他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慨然，“只可惜，世人只知其趣，不明其理，更不知创物者之胸襟……乃至被效其形而无其神，徒增烦扰，岂不可惜？”
沈沐执卷的手微微一顿。
他听懂了。崔琰这话，明着是惋惜羽毛球，暗里，却是在他沈沐的处境。
“效其形而无其神”，指的正是萧玄——那位帝王模仿着民间夫妻的相处模式，学着他与北戎的互动，却只学到了强硬的占有与笨拙的复制，全然不得其中尊重与理解的精髓。
一丝苦涩漫过了沈沐的心头。
此人眼光之毒辣，言辞之精准，竟将他心底那份无人可诉的窒闷与困顿，一语道破。这已不仅仅是博学，更是一种对人心的洞若观火。
一个局外的谋士，尚能透过表象，看清这“效形”背后的无力与扭曲。
可那位身处局症执掌一切的帝王，拥有世间最锐利的眼睛，能洞察朝堂万千诡谲，却为何独独看不穿这最简单的情理？是“焚情”灼瞎了他的眼，还是那至高无上的权位，本身就已筑起了最高的心墙？
沈沐抬眼，对上崔琰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洞察幽微的凤目，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极淡地回了一句：“崔先生慧眼。世间知音难觅，能明其理者，更罕。”
这位崔先生，果然不是单纯来讨论学问的。他在示好，更在……点破他的困境。
他接收到了崔琰的意图，但这建立在智识共鸣之上的阳谋，他并不排斥。
在这孤城之中，多一个崔琰这样的“知音”，或许并非坏事。
——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戎王庭。
呼延律屏退左右，独自在帐中拆开了那封来自南朝、辗转多日的回信。当那熟悉的、冷静而清晰的笔迹映入眼帘时，眼中柔和了下来。
信中，沈沐详尽描述了羽毛球的制作方法与游戏规则，事无巨细，一如他往常那般可靠。然而，在关于归期的询问旁，只有干涩的“京中事务繁多，归期难定”寥寥数字。
呼延律读懂了这简短回复背后沉甸甸的无奈与禁锢。沈沐在南朝的处境，远非“安好”。
“三哥！是三哥的信吗？是哥夫回信了吗？” 帐帘被猛地掀开，脱里像只欢快的马驹冲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期待。
呼延律将信中关于羽毛球的部分指给他看。脱里立刻欢呼起来，拿着信纸如获至宝，“我就知道哥夫不会忘了我们！我这就去找人做出来！”
少年饶快乐纯粹而具有感染力，他拉着呼延律就要去试验，仿佛这新奇的游戏能驱散所有阴霾。
而少年的欢腾，却深深刺痛了另一双在暗处窥探的眼睛。
不远处的金顶王帐外，大王子术赤刚从中出来。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又在父亲那里碰了钉子。
父王不仅再次驳回了他对世子之位的暗示，言语间反而对失了位分却稳住了部分局面的呼延律多有赞许。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呼延律帐中跑出的、兴高采烈的脱里，以及那隐约传来的关于“哥夫”、“新玩意”的只言片语。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术赤心头！凭什么？凭什么老三失了世子之位，还能得到父王的另眼相看？
凭什么那个来历不明的南人，远在千里之外，还能想着法子逗他们开心？
嫉妒与权力的欲望如同毒藤，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他死死攥着拳，眼中翻涌着狠厉与怨毒。
“老东西……你既眼里只有老三，就别怪儿子自己争了！”
他低声嘶语，转身大步离去，背影没入逐渐昏暗的暮色中，带着一身的戾气，和一颗已然走向极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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