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狄使团谈判受挫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在京城传开。
鸿胪寺官员此次展现出的、迥异于以往的冷静与韧性，让不少熟知外事艰难的老臣都暗自惊讶。
虽无人明言，但一些嗅觉灵敏之人，已将目光投向了翰林院那间不起眼的“静思堂”，投向了那位年轻的沈待诏。
然而，就在这看似形势一片大好，沈沐及其“心域”之学声望悄然攀升之际，一股无形的、更加令人窒息的束缚，却悄然收紧。
萧玄的赏赐再次降临揽月轩。
这一次，并非匕首之类的利器，而是更加珍贵稀有的贡品——江南进贡的极品云雾茶，西域而来的珍稀香料，甚至还有几卷失传已久的前朝琴谱。
伴随赏赐而来的，还有一道口谕：陛下感念沈卿讲授“心域”辛劳，特旨，为免闲杂热滋扰，即日起，沈卿出入宫禁，需经紫宸殿报备核准；非陛下特召，不得擅离揽月轩百步之外。
口谕传达时，高德胜依旧是那副恭敬而疏离的笑脸，但话语里的意思却冰冷如铁。
这看似关怀的“保护”，实则是将沈沐的活动范围，严格限制在了揽月轩与紫宸殿之间，连去翰林院书库和静思堂，都需要提前请示，得到允准方可。
画地为牢。
沈沐接过赏赐，神色平静地谢恩，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萧玄那日益增长的控制欲。
这位帝王，既欣赏乃至依赖他的能力，却又无比忌惮他影响力的扩散。
尤其是在“心域”之学开始显现出超越宫廷、影响朝堂的苗头时，萧玄本能地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将他更紧地禁锢在身边，牢牢掌控在视线之内。
“陛下这是……怕了？”
沈沐于轩中独坐，指尖拂过那冰凉的琴谱，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怕他羽翼渐丰？怕这“心域”之学最终会动摇帝王的绝对权威？
当日晚间，萧玄再次“失眠”召见。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依旧，萧玄倚在榻上，神情比往日更显疲惫，眼下青黑浓重，仿佛连日来的国事与难以言的心绪，都在侵蚀着他的精力。
他看到沈沐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来了。朕今日心绪不宁，头痛欲裂，那些安神汤……毫无用处。”
沈沐依例行礼拜见，然后走上前。
他没有立刻施展任何技巧，只是静静地站在榻前数步之外，观察着萧玄。
此时的萧玄，像一头焦躁不安的困兽，虽然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但那紧绷的嘴角、无意识攥紧的拳头，以及眼神深处难以掩饰的躁动与一丝……脆弱，都逃不过沈沐的眼睛。
这是一种控制欲遭遇潜在威胁时的典型焦虑反应。
“陛下，”沈沐开口，声音平稳如常，“请尝试放缓呼吸，将注意力集中于此刻殿内的烛火光影……”
他依旧尽职地履行着“心域治理师”的职责，引导萧玄进行放松练习。
然而，与以往全心投入不同，这一次，沈沐在引导的间隙，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臣今日收到陛下赏赐，尤其是那前朝琴谱，精妙非常，若能于静思堂与诸位同好共赏切磋，想必更能领会其中妙趣，亦可陶冶众人心性，惜乎……日后往来不便，恐难如愿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微遗憾，目光却低垂着，留意着萧玄的反应。
萧玄闭着的眼睛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并未睁开，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哦？朕倒是忘了，沈卿如今门下‘同好’甚多。”
这话带着明显的酸意与冷峭。
沈沐心中明了，不再多言，继续专注于疏导。
在萧玄的情绪随着引导逐渐平复，眉头稍稍舒展之时，沈沐又看似随意地补充道：“陛下，臣近日研读‘心域图’，于‘行脉’篇有所新得。人之行为，譬如水流，可疏不可堵。堵之愈久，其势愈猛，一旦决堤，危害更甚。若能因势利导，筑渠引流，则非但无害，反能滋养万物。这治国安邦，与调摄心神，其理似有相通之处……”
他再次将“心域”之理与帝王术相联系，却巧妙地将重点从“控制”转向了“引导”与“疏通”。
萧玄猛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直射沈沐！
那眼神锐利无比，带着被窥破心事的愠怒，以及更深沉的审视。
“沈卿，”
他声音低沉，带着危险的气息，“你是在教导朕，该如何为君吗？”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烛火都停止了跳动。
沈沐迎着他的目光，并未退缩，只是微微躬身，语气依旧从容：“臣不敢。臣只是偶有所感，陛下乃千古明君，自有圣心独运。臣所言，不过是‘心域’之学的微末道理，如何应用于治国，陛下远比臣清楚。只是……无论是治理江山，还是调摄己身，若一味追求‘掌控’，而忽略‘疏导’，恐事倍功半，徒增负累。”
他再次强调“疏导”的重要性，既是对自己处境的一种隐晦抗争，也是对萧玄自身状态的一种提醒。
萧玄死死地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压抑着翻涌的情绪。
沈沐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挣扎——理智上，他知道沈沐得有道理，无论是国事还是他自己的心病，强压都不是办法；
但情感与帝王的本能，又让他无法容忍任何脱离掌控的事物。
良久，那骇饶压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萧玄重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极深的疲惫：
“朕累了，你退下吧。”
没有斥责，没有惩罚，但也没有丝毫放松限制的意思。
沈沐知道，这一次试探性的交锋，他并未获胜。
萧玄的控制欲，根深蒂固，绝非三言两语能够动摇。
“臣告退。”
他躬身退出紫宸殿。
走在返回揽月轩的路上，夜凉如水。
沈沐抬头望向那被宫墙切割成四方的、缀满星辰的夜空，心中并无气馁，反而更加清明。
他与萧玄之间，除了医患关系、君臣关系，如今又多了一层更复杂的控制与反控制的关系。
这场关于“心域”主导权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在这有限的牢笼内，找到破局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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