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工团宿舍楼三层最东头的房间，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杨晓东把简单的行李放在靠窗的铁架床上，推开窗户。
楼下练功房飘来咿咿呀呀的吊嗓声，空气里混着松节油和旧木地板的味道。他深深吸了口气——这是自由的味道。
“怎么样？还习惯吗？”
周建国提着暖水瓶进来，顺手把一把钥匙抛给他，道：“食堂在二楼东头，早上七点开饭。迟到就只能啃凉馍了。”
“不中就回家吃，你姑父家不缺你一口吃的。”
杨晓东接过钥匙，金属的凉意沁入掌心。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把属于自己房间的钥匙。
“大姑父，我过年18了，也是大人了，我能照顾我自己了。”
周建国就很喜欢这个侄儿，笑着道：“臭子！”
最初的适应比想象中顺利。
清晨六点，他跟着老演员们到树林里练声：“啊——咦——呜——”
呼出的白气融进晨雾，惊飞了枝头的麻雀。
上午是台词课，老师让他含着石头念报纸，直到舌尖磨出血泡。
下午的形体课上，他第一次穿上练功服，对着镜子压腿时疼得龇牙咧嘴。
但是奇怪的是，他从不觉得苦。
比起在技校对着电路图发愣，这些看得见进步的苦头，反而让他格外踏实。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三的下午。
排练间隙，几个年轻演员围在钢琴旁唱《打靶归来》。
杨晓东蹲在角落背台词，不知不觉跟着哼了起来。
“日落西山红霞飞——”
钢琴声戛然而止。
教声乐的林老师推推眼镜：“刚才谁在唱？”
众人齐刷刷看向杨晓东。
“你再唱一遍。”林老师重新按下琴键。
杨晓东紧张地站起来，手心冒汗，唱道：“战、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林老师眼睛发亮，道：“停！“
“胸腔打开！把字甩出去！”
他试着照做，唱道：“胸前红花映彩霞——”
洪亮的男高音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排练厅安静了，连在隔壁对戏的老演员都探进头来。
周建国闻声赶来，听完后半首歌，猛地拍大腿，道：“好子！你还有这手！”
原来杨晓东在兵团时，每跟着大喇叭学唱歌，竟练就了一副未经雕琢的好嗓子。
林老师如获至宝，当即给他加了灶，道：“你这嗓子，不学声乐可惜了！”
消息传到团长耳朵里，特地组织了一场业务考核。
杨晓东既演了广播剧《暗流》里的民兵队长，又唱了《咱们工人有力量》。
演到动情处，他想起在兵团垦荒的日子，眼眶自然发红；唱到高音时，他想起爷爷摔掉的筷子，声音里带着不服输的倔强。
考核结束，团长当场拍板，道：“广播剧照常参加，声乐课加倍。秋收汇演给你排独唱！”
那晚上，杨晓东趴在宿舍床上给家里写信。写到“团长让我独唱”时，笔尖洇出一大团墨迹。
他想起离家的早晨，二奶奶偷偷往他行李里塞了五个煮鸡蛋；想起上周回家，爷爷虽然还是板着脸，却破荒问了他一句宿舍暖气热不热。
他把信纸揉成一团，重新写道：“爸，妈，我一切都好。今团长夸我进步快。”
最后还是把“独唱”两个字划掉了。
这时候杨术存已经带着媳妇和孩子先回西域了，那边儿兵团他也有很多事儿要忙，就把杨国梁、许晴两口子留下了。
杨国双两口子岁数也大了，杨国梁和杨国栋都有意多陪陪他们，尤其是西域那边儿的气候不好，不能把老两口子弄过去了。
与此同时，在特区管委会的办公室里，广交会的筹备工作进入白热化。
杨术旺面前摊开着三米长的展品清单，红蓝铅笔已经磨秃了尖。
“电风扇要带智能调速的，电瓶车展示续航里程，集成电路板要做成放大模型...…”
他一边勾选一边嘱咐，道：“特别是新下线的录音机，必须摆在展区c位。”
“存了这么久的货，就等这一下了。”
“欧美那些家伙是真的狠，这么快就破解了咱们收音机随身听的技术。”
“这回让他们继续努力吧。”
秘书声提醒，道：“杨工，录音机样品和样带可还在首都扣着呢，上面还在为了技术和内容的事儿讨论呢……”
很多人认为，带着收音机的卡带录音机随身听技术太先进了，直接就往外卖，担心技术泄密。
还有那版英文样带……
“不用管他们，军区咋不啥。”
杨术旺在红星牌录音机上画了个圈，道：“记得装满试音带。”
“把我大侄儿录的那盘情歌给外商准备上，我可不怕那些人举报。”
杨术旺听了杨晓东的歌声，立即拿出了几首经典英文歌，费了老鼻子劲才录好的，倒逼着杨晓东练英语。
后来，杨晓东一口流利的英语全球巡演的时候，开玩笑的了这个事儿。
为了逼他学习英文，他爷爷拿着鸡毛掸子追着他揍。
这时候军区早就看不上卡带存储了，硬盘存储不比磁带好。
深夜的红星电子厂，技术员心翼翼地把最后一道工序完成。
银灰色的录音机外壳在灯光下泛着金属光泽，负责质检的姑娘按下播放键，喇叭里飘出清晰的对话。
“?Sam: I love you, molly. Ive alays loved you.?（萨姆：我爱你，美莉。我会永远都爱你。）”
“molly: ditto. （莫莉：我心亦然。?）”
正是杨术旺大胆的尝试，录制了英文版的《人鬼情未了》。
当时，李宝好、罗锦松、张家旺等人因此事展开了激烈讨论，生怕出现政治问题。
杨术旺理由也很充分。
卖给欧美人，他们不懂中文，也无法共情抗日战争。
事儿吵到了首都。
首都听了样带，也是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通过了尝试二字。
杨晓东英语不行，没有参演广播剧《激流》，但是主题曲他唱的。
这就是有后台的优势。
剧本他四叔写的，歌儿他四叔写的，他唱怎么了。
少年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坚定，让他的声乐老师林大柱十分满意。
四月十五日，广交会先遣组出发前夕。
杨术旺最后检查展品时，特意试听了那台录音机。听到侄子的歌声从机器里流淌出来，他嘴角微微上扬。
听完之后，他对周建国道：“姐夫，你信不信，他这盘带子要在欧美热卖。”
这个消息传到文工团时，杨晓东正在练习林老师新教的英语发音。
他愣了半，突然冲向排练厅，对着镜子一遍遍重唱着歌词，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子，你可得努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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