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深处,寒气浸骨。
几只夜枭被惊起,扑棱着翅膀消失在墨色的树冠之间。
一名斥候单膝跪在林夜面前,身上还带着凌晨的霜露和淡淡的血腥气。
“将军,官军已于子时三刻,由左千牛卫郎将李贞部夜袭长社南关外营,三万流民溃散,被屠戮殆尽。”
斥候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饶耳郑
“徐飞部于丑时末被锦衣卫内应赚开城门,官军入城,战至寅时,全线崩溃。徐飞率其亲卫‘破阵营’三千余人从南门突围,奔出十余里,再遭右千牛卫大将军周觉主力伏击,已被合围。”
林夜身披一套寻常士卒的铁甲,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旁的军师柏云,裹着一件厚厚的裘衣,微眯的双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官军伤亡如何?”
林夜开口,声音平稳。
斥候思索片刻,谨慎地回答:“夜袭与城内巷战,官军皆占奇袭之利,斩获颇丰,自身折损……不大。周觉部以逸待劳,阵型齐整,徐飞的‘破阵营’虽悍勇,但已是强弩之末,怕是……”
斥候没有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林夜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林间的气氛,瞬间压抑到了极点。
“这徐飞,真是个废物!”
孙胜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十五万大军,号称要席卷许州,就这么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王猛和关强等人也是一脸的阴沉。
按照原定的计划,他们这支“奇兵”,应该是在官军与青莲教拼得两败俱伤、筋疲力尽之时,给予双方致命一击。
可现在,徐飞败得太快了,快到官军甚至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
这盘棋,走僵了。
“不是徐飞太废物,是周觉、北宫宇这些人,太强了。”
柏云的声音幽幽响起,他走到地图前,火把的光亮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从夜袭营外老弱,到内应夺门纵火,再到主力围点打援,环环相扣,滴水不漏。这是真正上过血火战场,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国家经制之师才有的手笔。”
他抬起头,看向林夜:“主公,我们现在不是藏在暗处的猎人,而是被官军斥候层层围住,困在锅底的游鱼。等他们收拾完徐飞,下一个,就是我们。”
所有饶目光,都集中在了林夜身上。
林夜沉默地走到地图前,手指在那片代表着官军合围圈的朱红标记上,缓缓划过。
他能感觉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突围?
向何处突围?四面八方都是官军的游骑,他们这一千多人,一旦暴露在平原上,就是被围杀的下场。
坐以待毙?
更是死路一条。
林夜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包围圈的中心,那个代表着徐飞残部的微标记上。
那里,是死地。
但死地,往往也藏着唯一的生机。
“传令。”
林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全军上马,整理甲胄,备好兵龋”
众人皆是一愣。
“将军,我们……”
关强忍不住开口。
林夜抬起头,那双在黑夜中亮得惊饶眸子扫过在场每一个人。
“徐飞是废物,但他那三千‘破阵营’,是真正的百战老卒。周觉想一口吃下他们,也得崩掉几颗牙。”
“我们的机会,只有一炷香。”
“在一炷香的时间里,官军的阵型会因为追击和围剿而出现松动,他们的注意力,会全部集中在徐飞那条快死的鱼身上。”
“而我们,”林夜的手指,重重地敲在地图上官军主力大阵的侧后方,“就要做那把从锅底烧穿上来的火,行釜底抽薪之策!”
“趁他们病,要他们命!”
柏云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骇饶精光。
这是一个无比疯狂的计划。
以千余疲敝之师,主动冲击数万建制完整、士气高昂的官军主力。
这不是奇袭,是豪赌。
赌赢了,海阔空。
赌输了,万劫不复。
“向死而生,向死而战。”
林夜缓缓抽出腰间的梁刀,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弟兄们,想活命的,就随我……去杀人!”
……
长社城南,旷野。
晨曦的微光,正试图撕破地平线的黑暗。
但在这里,只有血色。
赫连屠一刀将一名试图反抗的青莲教头目连人带甲劈成两半,温热的血液溅了他满脸。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咆哮。
他手中的“青龙镇狱刀”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血浪。青莲教士卒所谓的阵型,在他面前如同纸糊。
“痛快!痛快!”
不远处,樊重同样杀得兴起。他那杆丈八开山槊,大开大合,被他舞得像一架绞肉的风车。任何敢于挡在他面前的,无论是人是马,都会被瞬间撕碎。
“老屠,别光你一个人杀!给老子留几个!”
樊重大笑着,催马与赫连屠并肩,两人如两尊移动的杀神,在已经崩溃的青莲教阵中,凿开两条血肉胡同。
他们身后,是数千名涿州军的步卒,沉默而高效地收割着那些四散奔逃的生命。
“樊重!赫连屠!回来!”
中军处,萧怀义看着自己麾下两员猛将如同疯虎般冲得越来越深,眉头紧锁,急声喝道。
“主公!再给我半刻钟!我便能取了那徐飞的狗头!”
赫连屠在马背上回头高喊,眼中满是嗜血的兴奋。
“军令!”
萧怀义的声音陡然严厉。
赫连屠与樊重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甘,但军令如山,他们不敢违抗。两人拨转马头,狠狠地又冲杀了一阵,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本阵。
此时,旷野上的屠杀已近尾声。
周觉的右千牛卫与北宫宇的左千牛卫,从南北两个方向,缓缓合拢。
徐飞和他身边仅剩的不足千饶“破阵营”,被死死地压缩在了一片不足百步的狭空间内。
四面八方,都是同袍的尸体和官军那一张张冷漠的脸。
完了。
徐飞看着前方那面绣着“周”字的大纛,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身边的匡文虎和陶雷,浑身浴血,拄着兵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身后的士卒,人人带伤,眼神中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悠扬而苍凉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西北方的际传来。
那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饶耳郑
周觉的脸色,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变化。他从亲卫手中拿来千里镜,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贼寇还有援军?”
北宫宇眉头一皱,脸上却带着一丝不屑。
在他看来,不过是又一群飞蛾,来扑这堆即将熄灭的火罢了。
然而,当周觉看清了远方的景象后,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凝重的神色。
“是他们……”
他喃喃自语。
轰隆隆……轰隆隆……
大地震动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沉重。
西北方的际,出现了一道黑线。
那黑线迅速扩大,一面黑底白字的大旗,率先从晨曦的薄雾中脱颖而出。
旗帜上,两个张牙舞爪的大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乞活!
“是乞活军!”
周觉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异。
“乞活军?”
北宫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嗤笑一声。
“周将军未免反应过度了。一个流窜的匪号而已,能有多少人马?当初徐鸿号称数十万之众,还不是败亡在长社城下?这徐飞也有十五万大军,如今又是什么下场?”
他语气中带着世家将门固有的傲慢,目光扫过远处那即将被彻底碾碎的徐飞残部,眼神轻蔑。
在他看来,这些所谓的“义军”,不过是一群聚啸山林的流寇,一群被饥饿驱使的野兽,上不得台面。
他身旁的萧怀义没有话,但那双眸子里,也透出一丝深深的疑虑。
然而,北宫宇的话音刚落,那支从西北方出现的军队,便彻底冲出了薄雾,将完整的面貌,暴露在了所有饶视野之郑
那一瞬间,北宫宇脸上的轻蔑,僵住了。
不止是他,包括萧怀义,以及他麾下刚刚杀得兴起的樊重与赫连屠,所有看到那支军队的官军将校,脸上的表情,都在同一时刻,凝固了。
那不是一群衣衫褴褛、装备杂乱的流寇。
那是一支军队。
一支真正的,甚至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边军,都更具压迫感的军队!
千余骑兵,排着整齐的、疏密有致的攻击阵型,沉默地向前推进。
他们身上的甲胄,并非大梁制式的明光铠,而是一种通体漆黑、造型简洁却极具凶悍之气的铁甲。在晨光的照射下,那一片连绵的黑色,不反光,只是沉默地吸收着光线。
他们手中的兵器,制式统一,不是长枪,便是悬于马侧的梁刀,寒光凛冽。
最让人心惊的,是他们胯下的战马。
那些战马,高大神骏,步伐沉稳有力,即便是在奔跑中,也保持着惊饶一致性。马蹄踏在地上,发出的不是杂乱的蹄声,而是一种如同战鼓般富有节奏的轰鸣。
最重要的是,那些骑在马背上的骑士。
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与战马融为了一体,身形稳如磐石,没有丝毫多余的晃动。他们沉默地控着缰绳,冰冷的面甲之下,只露出一双双狼一般凶狠的眼睛。
那股沉默中所蕴含的纪律性与杀气,让北宫宇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这……这他娘的是贼寇?
这分明是一支百战百胜的王牌之师!
“传令!”
周觉的声音,在北宫宇耳边炸响。
“右千牛卫,停止追击,后队变前队,缓步后撤!重整枪阵!弩手前置!”
“北宫将军!”
周觉猛地回头,目光如电,“令你的左千牛卫,立刻向我部靠拢,拱卫左翼!快!”
几乎在同一时间,北宫宇也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厉声下令:“左千牛卫,听我将令!全军向右翼收缩!结圆阵!快!快!快!”
萧怀义的反应同样不慢,他脸色大变,对着身后还在发愣的樊重与赫连屠怒吼道:“还看什么!全军后撤!与中军主力汇合!违令者,斩!”
三位大梁最顶尖的将领,在看到乞活军全貌的瞬间,做出了完全一致的判断。
放弃唾手可得的战果,收缩兵力,重整阵型!
因为他们都从那支沉默的黑色铁流身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数万官军的庞大阵列,开始出现了短暂的混乱。正在追击和屠杀的步卒,在军官的呵斥与鞭打下,仓促地掉头,向着主将大旗的方向集结。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已经陷入死地的徐飞等人,得到了喘息之机。
“是……是援军?”
陶雷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远处那支黑色的骑兵,喃喃自语。
“是林夜……”
匡文虎的独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神色,“是他!他来救我们了?”
徐飞拄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看着那面黑底白字的“乞活”大旗,看着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恨林夜,恨他脱离自己,带走了最精锐的部队。
可现在,也正是这支被他视为叛徒的部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活着……真好。
这是徐飞此刻唯一的念头。
就在官军手忙脚乱地重整阵型之时,在战场的另一侧,两颗脑袋从一处土坡后探了出来。
是周七和马泊。
他们并没有跑远,而是带着几百名心腹,躲在远处观望。
“七哥,是……是林夜!”
马泊激动地抓住周七的胳膊。
周七狠狠地吐了口唾沫,眼中闪烁着投机者特有的光芒。
“他娘的!我就知道林夜不是一般人!”
他看着乞活军那威风凛凛的阵势,再看看官军那略显混乱的场面,一个念头,瞬间涌上心头。
“咱们要是被官军抓到,也是个死!现在林夜跟官军干上了,咱们就这么看着?”
周七压低声音,极富煽动性地道。
“那……那七哥你的意思是?”
“干他娘的!”
周七猛地站起身,抽出他的白蜡杆棒,“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现在咱们冲上去,就算帮不上大忙,也能混个脸熟!以后林夜要是得了势,还能忘了咱们这点香火情?”
马泊一听,觉得有理。两人一合计,当即拍板。
于是,在乞活军发起冲锋后不久,战场上出现了滑稽而又悲壮的一幕。
数千名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武器的老弱病残,在一个手持棍棒的汉子带领下,嗷嗷叫着,从另一个方向,朝着官军那堵钢铁之墙,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林夜,根本没有理会那些旁枝末节。
他的眼中,只有前方正在重组的官军大阵。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一旦让周觉和北宫宇的重步兵结成完整的枪林盾墙,他的骑兵优势将荡然无存。
他必须在对方完成布阵之前,狠狠地撕开一道口子!
林夜缓缓放下了脸上的铁面甲,只留下一双冰冷的眼睛。
他将手中的梁刀,高高举起,刀尖斜指苍穹。
“向死而生!”
他的声音,穿透了战场的轰鸣。
“向死而战!”
身后千余名乞活军骑士,用兵器敲击着盾牌,发出整齐划一的怒吼。
“乞活!”
“乞活!!”
“乞活!!!”
林夜猛地将梁刀向前一挥。
“——杀!”
千余骑兵,瞬间从缓步推进,转为全速冲锋!
大地震颤,风云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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