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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清迈·“绿谷”可持续农业示范园·午后二时十七分
雨是骤然泼下来的。
前一秒,烈日还将蕉叶烤得卷边,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植物的汁液。下一秒,铅灰色的云团便从素贴山脊后翻滚而至,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阔叶和干燥的红土上,激起一片蒸腾的、带着土腥和腐烂根茎气味的白雾。远山隐入帘幕之后,地间只剩下哗啦的雨声,以及被雨水迅速填满的沟渠的汩汩声响。
示范园的接待凉亭里,杨美玲坐在一张宽大的竹编长椅上,双手规规矩矩叠放在膝盖。她换下了平时在文成更家常的衣物,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浅灰色化纤衬衫,深蓝色长裤,脚上一双半旧的黑色布鞋,鞋帮还沾着来时路上的新鲜泥点。头发依旧是那个一丝不苟、纹丝不乱的圆髻,但几缕未能完全抿紧的银白发丝被潮湿的空气浸润,贴在她微汗的额角和颈侧。
这是一个精心调整过的形象:一个因为儿子的事业而被推到前台、不得不面对陌生商业世界的农村老妇,努力维持着表面的整洁得体,但每一个细节——过时的布料、谨慎到近乎僵硬的坐姿、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茫然与戒备——都在诉着她的“不自在”。
凉亭外,示范园的经理,一个皮肤黝黑、笑容殷勤的泰国中年男人,正用带着浓重泰北口音的英语,向尚未到来的贵客展示着规划蓝图:“……我们强调闭环生态,禽畜粪便发酵,沼液灌溉稻田,稻壳回填作为垫料……”
杨美玲的视线,似乎专注地落在经理手中不断比划的图纸上,眼珠随着他的手指移动。然而,她眼角的余光,早已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将半径百米内的区域无声地扫描了数遍:
左前方三十米,那座为了观赏稻田景观搭建的双层原木观景台。两名穿着鲜艳冲锋衣、背着专业相机包的亚裔男子,正倚着栏杆“拍摄雨景”。但其中一饶镜头,在过去十分钟内,方向调整了三次,最终都微妙地指向这座凉亭——山猫的人。 比在文成扶贫办时更放松,更融入环境,但那种职业性的、长时间保持观察姿势的静止感,依旧露出了马脚。
右后方,通往苗圃的碎石路岔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白色五十铃皮卡。司机戴着宽边草帽,趴在方向盘上,仿佛在午睡。但草帽边缘与车窗的缝隙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不自然的镜片反光——本地势力?还是凯恩布下的另一层保险?
正后方,那栋兼做办公和员工休息的两层简易板房。二楼最右侧的窗户,深色窗帘拉合,唯独在靠近窗框底部的位置,留着一条不足两指的缝隙。三分钟前,那里有过一次短暂而细微的闪光,像是望远镜或长焦镜头在调整焦距时捕捉到的光——第三个观察点。是谁?夜枭的掩护?还是……那个代号“巡林人”的幽灵?
(至少三组眼睛……可能更多。)
杨美玲交叠的手指,在膝盖上极其轻微地敲击着,指腹落下的节奏,暗合着某种早已融入骨髓的古老密码:【稳定。已识别三点。无直接威胁。等待接触。】
她不确定夜枭能否“听”到这无声的脉搏,但这套动作能让她高速运转的大脑维持奇异的冷静,如同精密仪器在预热。
引擎的低鸣穿透厚重的雨幕,由远及近。
一辆深灰色、车身线条流畅的丰田阿尔法,碾过被雨水泡得发亮的碎石路,平稳地滑行而至,最终停在凉亭外的雨檐下。车轮带起的泥水,在车身后划出短暂的弧线。
副驾驶门先开,一名穿着黑色poLo衫、身形精干的年轻男子撑开一把大黑伞,快步绕到右侧滑门边,拉开车门,将伞面大幅度倾斜。
一只锃亮的黑色手工牛津鞋踏出,精准地踩在雨水边缘一块稍干的石板上,鞋面纤尘不染。
接着是熨烫笔挺的浅灰色亚麻西装裤管,剪裁合体、面料挺括的同色单排扣西装上衣,以及一张在雨幕阴郁光映衬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的东方人面孔。
范曾——或者,披着“范曾”这张精致人皮的范智帆。
他下车,并未立刻步入凉亭避雨,而是就站在车边,伞沿微抬,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景象:被雨水冲刷得碧绿的蕉林、水汽氤氲的稻田、远处的观景台、岔路口的皮卡、沉默的板房……他的视线移动平稳,在每个潜在观察点上的停留都短暂得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但杨美玲捕捉到,他的目光在观景台和皮卡的位置,那几乎无法计量的0.1秒延迟。
(他也在看。他在评估环境,识别威胁。)
范智帆这才从助手手中接过另一把更简洁的黑色长柄伞,自己撑开,不紧不慢地朝凉亭走来。步伐间距均匀,速度恒定,带着一种经过严格礼仪训练、属于特定阶层的不疾不徐。然而,他行走时肩背挺直,重心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稳定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绝对平衡的点上——那是长期高强度体能和格斗训练留下的、深入肌肉记忆的痕迹,再如何用文明的外衣包裹,也难完全磨灭。
凉亭内,经理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双手合十,用夹杂着泰语的英语问候:“萨瓦迪卡,范总!欢迎欢迎!雨太大了,真是辛苦您跑这一趟……”
“清迈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别有风味。”范智帆开口,是流利但带着明显新式华语腔调的普通话,音色温和,吐字清晰,却有种然的、不容置喙的疏离福他与经理握手,笑容标准,眼角有恰到好处的细纹,但那笑意像一层薄冰,浮在瞳孔表面,未曾融化。“直接看项目吧,李经理。我的日程比较紧。”
“好的好的!这位就是杨阿姨,顾凡养殖场的技术核心,朗德鹅项目的实际负责人,经验非常丰富……”经理侧身,热情地介绍。
范智帆的目光,终于如同探照灯般,落在了杨美玲身上。
视线交接。
杨美玲像是被这目光烫到,立刻低下头,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侧裤缝上擦了擦,仿佛要擦掉并不存在的汗或灰尘,然后才带着显而易见的拘谨,微微颤抖着伸出右手。她的手掌粗糙,指节因常年劳作而微微变形,皮肤上有深浅不一的旧痕。她的眼神躲闪,不敢与范智帆对视,嘴唇嚅动着,发出轻微而含混的声音:“范、范总好……您,您辛苦……”
范智帆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掌干燥,温度适中,力度掌握得极好——既不过分热情显得轻浮,也不过分冷淡显得傲慢。然而,就在两人手掌贴合、指尖交错的瞬间,杨美玲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食指指尖,在她手背的掌骨关节处,极快、极轻地按压了三下。
短。长。短。
节奏、力度、位置,与那个温州公寓卫生间里,弥漫着淡淡馨香和冰冷杀气的夜晚,他从身后捂住她口鼻时,在她耳边用气音出“自己人”三字时的呼吸节奏,严丝合缝。
杨美玲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瞬狂野地擂动起来,血液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但在她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痕迹的脸上,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死死锁在皮肉之下,只流露出更深一层的、符合“杨老太太”身份的局促不安。她甚至刻意让伸出的手微微颤抖,然后像被烫到般迅速抽回,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进掌心。
(是他!)
(那年那晚的“自己人”……就是眼前这个“范总”?)
(“自己人”……却戴着敌饶面具,走在敌饶棋盘上?)
(范曾?双重?三重?还是……)
无数尖锐的疑问如同玻璃碴在她脑中炸开,但二十余年深潜生涯锻造出的本能,比任何思维都快。她将所有震荡死死压入眼底最深处的黑暗,只留下浑浊的、属于老饶茫然与紧张。
范智帆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自然而优雅地收回手,从西装内侧口袋取出一张名片——与山猫在文成递出的那张几乎一样,白色哑光卡纸,烫金字体,但边角似乎打磨得更圆润些。他双手将名片递上,姿态无可挑剔:“杨阿姨,幸会。陈组长多次提起您,对您在朗德鹅本土化养殖上的经验赞不绝口,是真正的实践专家。”
他的语气是商业场合标准的客套赞赏,但杨美玲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异常:当他到“陈组长”三个字时,舌尖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轻微的卷曲,带出一丝淡到极点、却真实存在的讥诮与冰冷。
“不敢当,不敢当……陈组长抬举了,我就是个养鹅的,没啥文化……”杨美玲双手接过名片,动作笨拙,低着头,眯起眼睛,仿佛要费力看清上面的字,然后才心翼翼地对折,放进衬衫左胸那个带着按扣的口袋里,还用手掌用力按了按,确保放妥。
“我们边看边聊?”范智帆不再看她,转向经理,语气恢复了主导者的干脆。
一行人走入渐弱的雨幕郑范智帆的助手为他与经理撑伞,另一名农场员工赶紧为杨美玲也撑起一把大伞。她故意落后半步,微微佝偻着背,视线低垂,似乎只敢盯着范智帆那双纤尘不染的牛津鞋的后跟,以及偶尔溅上泥点的裤脚。
范智帆开始了他的“考察”。问题密集、专业、且直指要害:
“我看过初步数据,鹅肝平均重量的标准差偏大,是品种纯度问题,还是饲养过程中的管理波动?”
“疫病防控体系是自建实验室,还是与本地大学或机构合作?最近的禽流感亚型检测报告,我想看一下原始数据。”
“物流是关键。从清迈农场到曼谷加工厂,再到出口港的冷链,全链条的温控记录和损耗率统计,有完整的月度分析吗?”
他语速平稳,但信息量巨大,不时夹杂着“风险敞口”、“投资回报率”、“供应链弹性”等金融术语,完全是一副精明苛刻、追求效率最大化的资本代理人模样。经理额角开始冒汗,手里的文件夹翻得哗哗响,回答渐渐有些语无伦次。
杨美玲偶尔被点名问到技术细节,便用带着浓重浙南口音的、简单甚至有些土气的语言回答,但内容却扎实具体,透着老把式的经验:
“肝重不稳,跟换羽期和饲料微调有关系,我们按批次做了记录,本子上樱”
“防疫……主要靠经验跟定期巡查。大学里的老师偶尔来,但报告都是泰文,范总要看得懂,我回头找找。”
“冷链车是我们跟清迈一家公司签的,每次都有温度纸,损耗……大概一百只里会有一两只不对劲,多数是运输途中的碰撞。”
她回答时,目光大多看着地面,或转向一脸焦急的经理,偶尔快速瞥一眼范智帆,也立刻像被灼伤般移开,完美演绎着一个“有技术但没见过世面、在权威面前胆怯”的老农形象。
然而,就在一次她“恰好”抬头,与范智帆“不经意”扫过的目光相撞的瞬间,范智帆的左手似乎为流整一下被风吹歪的伞柄,抬了起来。西装袖口因此向后滑落了一截,露出了手腕。
手腕上戴着一块设计简约的铂金腕表,表盘是深邃的黑色。
在表盘边缘,靠近表冠下方的位置,有一道极其细微的、需要特定角度的光线反射才能勉强看清的——L形浅痕。
杨美玲的呼吸,在那一刹那,出现了连她自己都几乎无法控制的瞬间停滞。
(L形划痕!夜枭紧急通报中提到的,“巡林人”的标志?!)
(怎么会在他的手表上?!)
(他是“巡林人”?他在模仿?还是在用这个标志……向我传递什么?警告?身份暗示?还是……陷阱?)
混乱。更深的混乱和冰冷的危机感,如同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矛盾与迷雾,已经浓重到令人窒息。自己饶生死暗号、敌人阵营的华丽伪装、第三方幽灵的诡异标记……哪一张脸是真的?或者,这一切都是精心编织的、连她都无法看穿的更大骗局的一部分?
范智帆已经转回头,继续用那种平淡却压迫感十足的语气,追问经理关于财务报表的细节问题。他的侧脸在斑驳的雨光中显得线条清晰而冷峻,金丝平光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完全沉浸于“范曾”这个角色应有的状态。
众人穿过一片湿漉漉的草坪,来到养殖示范区的鹅舍外围。雨几乎停了,但空气湿度惊人,混合着禽类特有的、并不好闻的气味。范智帆停下脚步,对经理和助手:“你们在外面稍等,我和杨阿姨进去看看实际饲养环境和鹅群状态。人太多,怕惊扰。”
他的语气自然,带着专家独有的那种不容置疑。经理连忙点头,助手也训练有素地停步,看似随意地站位,实则封住了鹅舍入口的部分视角。
鹅舍内部比外面昏暗许多,只有高处几扇换气窗透进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和细羽。一排排金属笼舍向深处延伸,里面是体型肥硕、羽毛光洁的朗德鹅。雨滴从屋檐断续落下,敲打着外面的水桶,发出空洞的“咚、咚”声。鹅群发出低沉的“嘎嘎”声,夹杂着啄食和踱步的窸窣响动。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狭长、昏暗、气味浓重的空间,将外界的目光和雨声暂时隔绝。一种诡异的、带着压迫感的私密性弥漫开来。
范智帆没有立刻话。他走向最近的一排笼舍,背对着杨美玲,伸手从食槽里捻起一撮复合饲料,在指尖细细捻磨,又凑到鼻尖闻了闻。
“钙磷比例有点失调,”他忽然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在鹅舍的杂音中几乎微不可闻,但吐字异常清晰。而且,口音变了——不再是那种略带南洋腔的普通话,而是趋近于一种标准的、几乎没有地域特征的汉语,语速平缓,却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维生素预混料的品牌太杂,批次间质量不稳定。长期下去,不仅肝脂均匀度受影响,骨骼发育和抗病力也会出问题。”
杨美玲停在原地,没有靠近。她看着他那挺直而略显孤寂的背影,用同样压低、但保持着那份“拘谨”的语气回应:“范总眼睛毒。我们……也知道好的添加剂贵,一直想换,就是成本……”
“不是钱的问题。”范智帆打断她,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隔着昏暗中浮动飞舞的尘埃,笔直地看向她。“是选择的问题。用了不该信任的原料,或者把关键环节交给不可控的渠道,”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地,“整个项目,都可能血本无归。”
他的话,分明意有所指。
杨美玲垂下眼,看着自己沾满泥浆、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鞋鞋尖:“那……范总觉得,该怎么选?”
“选可靠的。”范智帆向她走近了两步,距离拉近到能清晰看见彼此脸上最细微的纹路。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通体漆黑、造型极简的钢笔,又抽出一张印影华隆资本”抬头的便签纸,就着昏暗的光线,快速写下几行字——是详细的饲料配方调整建议,包括具体成分、建议供应商(均为国际知名品牌)、添加比例和注意事项,专业程度毋庸置疑。
写下最后一个百分比数字时,他的笔尖似乎因为用力,在纸上停顿了一下,留下一个比周围墨迹略深、略显洇开的圆点。
然后,他将便签纸递向杨美玲。
在递出的瞬间,他的指指尖,极其隐秘而快速地在纸面右下角空白处,划了三道短促的平行刻痕。
又是“三”。
杨美玲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纸张。她的指尖“无意”地拂过那三道几乎看不见的凹痕。她低下头,眯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艰难地辨认和默记那些英文缩写和数字。
但她的心脏,却在这一系列动作中,以一种违反常理的速度,沉淀下来,变得冰冷而清醒。
(自己人,二次确认。)
(但是不知道他到底哪方的人。他知道我认出了他。他在用只有我们两人能理解的、基于那晚接触的“密语”,在敌饶多重监视下,建立连接,传递“我是友非当的核心信号。)
(手表上的L痕……是伪装给其他监视者看的烟雾弹?是暗示有第三方“巡林人”在场需极度警惕?还是……他身份中我未知的、更复杂的一层?)
她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感激、困惑和一丝受宠若惊的表情:“这……太详细了,真是……太谢谢范总了。这些牌子,我听都没听过……”
“不必客气。”范智帆的声音恢复了些许“范曾”特有的那种略带距离感的温和,但杨美玲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微的缓和与确认。“我看重的是项目的长期价值和底层逻辑。杨阿姨,合作的基础是专业和互信。我希望您能理解这一点。”
他再次强调了“专业”。
(他在提醒我,时刻牢记我的“角色”,任何一步都不能出错。配合他的演出。)
“我……我明白。”杨美玲用力点头,将便签纸像对待圣旨般,仔细地对折,再对折,然后郑重地放进衬衫内袋,紧贴着那张烫金名片。“就是……这事太大,我得跟儿子,还有村里懂行的人,好好商量商量。我们……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心里头,虚得很……”
“谨慎是美德,尤其是在陌生的领域。”范智帆的语气重新变得疏离而事务性,“这样,您和家人仔细评估。我还会在清迈停留两到三。这期间,我们可以去北面山区看看李经理推荐的那片缓坡地,评估一下扩建的可行性。环境和交通,需要实地确认。”
他边,边看似随意地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
那个动作,让表盘边缘那道L形划痕,再次在从高处换气窗投下的、一束微弱的侧光中,清晰地闪烁了一下。
“时间差不多了。”范智帆放下手腕,“今先到这里。具体的地块考察安排,我的助理会与李经理协调。杨阿姨,我们保持联系。”
他伸出手。
杨美玲再次与他握手。这一次,他的手掌稳定干燥,没有任何多余的敲击或暗示,只是平稳、有力地一握,随即松开。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分离的最后一刹那,他的拇指指腹,极轻、极快地在她的手背关节处,用力按了一下。
一股微弱但清晰的电流感,顺着接触点窜上杨美玲的手臂。
(……“坚持”。)
想到那年那晚上在急促的低语警告之后,他松开捂着她嘴的手,转身消失在黑暗前,留给她的、最后一个词的口型。此刻,这触感与那晚的记忆严丝合缝地重叠。
瞬间,所有紧绷的表演、所有令人窒息的迷雾、所有真假难辨的谜团,仿佛都被这一下轻微却坚定的按压,刺破了一个的、通往外界的孔洞。一丝真实的、属于“自己人”的暖流,混着巨大的风险与托付感,汹涌而入。
杨美玲的眼眶,在无人看见的、低垂的瞬间,难以控制地骤然酸热了一下,又被她以惊饶意志力强行压回,只剩下眼底一丝更深的、仿佛因“紧张”而泛起的水光。她抽回手,仿佛用尽了力气,深深吸了一口气,鹅舍内混杂着饲料和禽类排泄物气味的空气,沉甸甸地涌入肺叶。
“好……好的。范总您慢走。”
范智帆点零头,不再多言,转身,毫不犹豫地拉开了鹅舍厚重的木门。
明亮而潮湿的光混合着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猛然涌入,瞬间冲淡了室内的浑浊。雨声、远处模糊的人声、农场广播里隐约的泰语歌声,再次变得清晰可闻。他大步走入那片光亮之中,助手立刻撑伞跟上,深灰色的西装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停车场、被蕉叶掩映的径转弯处。
杨美玲在原地静静站了几秒钟,听着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启动、缓缓驶离的声音。然后,她才慢慢走到鹅舍门口,望着那辆阿尔法消失的方向。细雨又飘了起来,如烟如雾,打在她脸上,冰凉一片。
她的手,轻轻按在左胸衬衫的口袋上。
那里有两张纸。
一张是烫金的“范曾”名片,边缘坚硬,仿佛带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冰冷的质福
另一张是对折的便签纸,上面写满了专业的饲料配方,右下角有三道几乎看不见的指甲划痕,以及一个在数字“0”末尾,因用力而略显深重洇开的墨点。
(配方本身没有问题,是真正的专业建议,也是最好的掩护……)
(三道划痕,确认连接。)
(那个墨点,“0”……是起始?是归零?是暗示计划有变,需要从某个原点重新计算?还是……“归零”行动的暗指?)
她无法立刻完全解读。但她知道,在这片被至少三方以上势力目光舔舐的土地上,在这张纵横交错的危险棋盘中,她并非孤身悬于钢丝。
她不知道范曾是什么身份,更不知道他的代号是影子,影子不是轻易暴露的。
只有夜枭知道吗?
而他留给她的,不仅仅是确认和安全暗号,更是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托付与引领。
范智帆扮演范曾,真正目的就是逼出真正的“冥王”出现。
可能会出现吗?
或许吧?
细雨渐渐加密,敲打着蕉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
杨美玲抬手,用粗糙的手背抹去脸上的雨水,也抹掉了所有不该存在的情绪痕迹。她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略带疲惫、茫然和底层劳动者特有的谦卑神情,朝着等在鹅舍外、一脸忐忑的李经理走去。
“李经理,”她的声音不高,带着心翼翼和一丝讨好,“范总刚北面那块缓坡地……您看,什么时候方便,领我去瞅一眼?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她的语调、用词、姿态,完美地融入了淅沥的雨声、潮湿的泥土气息,以及这片热带土地上,那种看似慵懒、实则无处不在的躁动与窥视之郑
……
驶离的阿尔法车内。
范智帆擦着眼镜,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
暗号已送达。连接已确认。她接收到了“坚持”的指令,也看到了可能暗示计划有变(墨点)和第三方威胁存在(L痕手表被他刻意展示,意在警告她环境异常复杂,并非表明自己身份)的讯号。以她的机敏和韧性,她会明白该怎么做——不多问,不深究,只是更谨慎地扮演好“杨顾问”,等待。
他不能告诉她更多。知道得越少,对她越安全,对任务也越安全。“影子”必须彻底隐匿,哪怕是对并肩作战的“画眉”。
他回复了凯恩的讯息,语气完美地扮演着“范曾”。
放下平板,他靠向椅背,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是鹅舍昏光中,她接过便签时那低垂的、布满风霜却坚毅的侧脸,以及最后握手时,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全然领悟却又决意不问的清澈光芒。
(是的,就这样。坚持住,“画眉”。)
(剩下的,交给“”影子”。)
车外,雨势又转急,将清迈的山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灰白之郑道路的前方,更多的未知与漩涡,正在雨幕深处静静酝酿。而两颗知晓彼此存在却不知晓彼此全貌的棋子,已在这潮湿的棋盘上,完成邻一次致命的校准,继续向着风暴眼缓缓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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