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州·秘密安全屋·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
甜糯的余香在空气中缓缓沉淀,如同往事。
夜枭没有收拾餐具。他保持着刚才的坐姿,双手交握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此刻深沉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所有的温和与从容都已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画眉,”他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半个音阶,“现在我们需要谈一些更具体、也更危险的事。”
杨美玲放下勺子。金属与瓷盘接触,发出轻微的脆响。她知道,真正的交锋要开始了。
“关于凯恩为什么要找你。”夜枭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不仅仅因为你是‘雪鸮’出身的退休特工。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三十七年前,湄公河‘潮汐’行动中,你拿到但没上交的那样东西。”
空气骤然凝固。
杨美玲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血液仿佛在瞬间倒流,四肢变得冰凉。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那是深埋心底三十七年的秘密突然被挖出时,本能的生理反应。
(他怎么知道?)
(这件事……除了我自己,应该没有任何活人知道。)
(不,等等……“夜枭”……如果他是当年参与行动的秘密单元……)
记忆如被撕裂的伤口,涌出腥甜的脓血。
1987年深秋,湄公河金三角段,代号“潮汐”的秘密行动。
那时她只是个刚完成“雪鸮”训练一年的新人,被派去配合主力组执行一次跨境追踪任务:监控一名代号“毒师”的华裔化学家。此人曾在某国顶级实验室工作,因涉及敏感研究被开除,后逃入金三角,开始为当地武装势力研制新型合成毒品。
任务持续了两个月。
她们组六人,在潮湿闷热的雨林中潜伏,监视“毒师”藏身的那个伪装成橡胶种植园的秘密实验室。直到那个暴雨之夜——
主力突击队发起强攻,枪声、爆炸声、惨叫声撕裂雨幕。她在掩护组,负责外围警戒。混乱中,她看见“毒师”从实验室后门逃出,怀里抱着一个金属保险箱,朝雨林深处狂奔。
她追了上去。
追逐持续了二十分钟,在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暴雨和茂密植被中,她凭借着训练出的追踪技巧,死死咬住目标。最后在一片悬崖边,她追上了“毒师”。
那人已中弹,腹部有一个可怕的伤口,肠子都流出来了,却还死死抱着保险箱。他靠着岩壁,眼神涣散,嘴里用夹杂着潮汕口音的普通话喃喃:“不能给他们……不能……这是我的退路……够几辈子……”
她举枪对准他。
“毒师”突然笑了,那笑容在惨白的闪电映照下,诡异而凄厉。他用尽最后力气,将保险箱推下悬崖——下面是湍急的湄公河支流。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塞进岩壁的一道裂缝里。
“地图……我藏的……够买下一个国……”
完这句话,他咽气了。
杨美玲在岩壁裂缝里找到了那卷油布包裹。里面只有一样东西:一张手绘的地图,材质是处理过的羊皮纸,边缘已经磨损发黄。图上用红蓝两色墨水标注着金三角某处隐秘的山谷坐标,旁边用英文写着“黄金储备点·1972”,下方还有一行字:“毒师毕生积蓄,换一条生路”。
她在悬崖边站了很久。
暴雨冲刷着她的脸,也冲刷着“毒师”逐渐冰冷的尸体。远处,战友的呼喊声隐约传来。
按照纪律,她应该立即上报发现,等待专业人员处理。但那一刻,某种更深层的直觉阻止了她——这张地图指向的,可能是“毒师”多年积累的巨额财富。如果上交,它会去哪里?会被妥善封存,还是……会被某些人“利用”?
当时她才二十多岁,刚入行不久,但对系统内部的复杂已有所感知。她见过一些“敏感物资”在流转过程中神秘消失的案例,听过一些老前辈酒后含糊的叹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进入某些渠道,就可能永远消失,或者变成某些人谋私的工具。
更重要的是——她不相信任何人能真正保护好这张图。
不是不信任战友,而是不信任那个庞大而臃肿的体系。一张足以“买下一个国”的藏宝图,诱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腐蚀最坚定的意志,撕破最牢固的信任。
她做出了一个违背所有纪律的决定。
她没有上报这个发现,而是将油布包裹贴身藏好,返回集结点。在报告中,她只“毒师”中弹坠崖,随身物品落入河中,无法找回。
行动结束后,她悄悄将那卷地图带回了国。她没有销毁它——不是舍不得,而是不敢。她不确定销毁过程是否会被追踪,不确定是否还有其他备份。她选择了最笨拙也最安全的方式:隐藏。
在文成老家翻修祖屋时,她将油布包裹密封在一个铁盒里,埋在了老宅后院的桂花树下——那是她母亲生前最爱的树。三十七年来,她从未动过那个盒子,也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
她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她一起埋进坟墓。
直到现在。
杨美玲抬起头,看向夜枭。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那是三十七年风浪锤炼出的、近乎本能的情绪控制力。
“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冰锥,“‘潮汐’行动是绝密,所有参与人员名单都加密封存。而且……我当时在掩护组,报告里只字未提那个包裹。”
夜枭沉默了几秒。
……
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仿佛在回忆什么遥远而沉重的东西。
“因为那晚上,不止你一个人在悬崖边。”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疲惫,“‘夜枭’单元当时也在现场——不是你们的主力突击队,而是一支更隐蔽的‘清洁组’,负责确保‘毒师’的实验室和所有研究资料被彻底摧毁,不留任何可能流入黑市的痕迹。”
他抬起眼,灰褐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三十七年前的雷光闪过:“我看到了你追上他,看到他在临死前把东西塞进岩缝,也看到了你在那里停留了多久,最后把东西拿走。按照‘夜枭’的行动准则,我应该当场介入,收缴物品,并上报你的违纪行为。”
“但你没樱”杨美玲。
“我没樱”夜枭承认,“因为我在等——等你做决定。如果你选择上交,我会在你交出去之后,再以‘夜枭’的方式让它‘合理消失’,确保它不会流入任何饶口袋。如果你选择藏起来……我认为这个风险更。”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这三十七年,你没有试图去寻找那个‘宝藏’,没有用它牟利,甚至没有告诉任何人。你只是守着它,像一个守墓人守着一座空坟。”
杨美玲感到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震惊、后怕、一丝被理解的慰藉,更多的则是被揭穿秘密后的冰冷。
“所以这三十七年,你一直在监视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不。”夜枭摇头,语气很肯定,“‘夜枭’在1999年解散后,所有成员都进入了静默状态。我没有再关注你,直到这次凯恩的动作触发了警报。‘家里’启动我的时候,我才重新调阅帘年的行动记录,结合影子传回的情报,推断出凯恩的目标,很可能就是那张地图。”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画眉,现在情况很清楚了。凯恩的人买通了我们的内部暗棋,调阅了你的档案。虽然档案里没有直接记录你私藏地图的事,但通过交叉分析‘潮汐’行动报告、‘毒师’的背景、以及你退役后异常低调的行为模式,他们得出了一个合理的推测:当年‘毒师’坠崖时,可能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最后接触他的人——也就是你。”
杨美玲的指尖陷入掌心。痛感让她保持清醒。
“他们想要那张地图。”她低声。
“对。”夜枭点头,“‘毒师’当年服务的金三角武装势力,在九十年代末期被剿灭,但他们在瑞士和开曼群岛的匿名账户里,据还有数亿美元的资产无法追缴。你手里那张地图标注的‘黄金储备点’,很可能就是他们实体财富的藏匿处——黄金、古董、现金,甚至是……他们没来得及销毁的毒品配方原始数据。”
他深吸一口气:“凯恩背后的人——我们暂且称他为‘老板’——看中的就是这个。那不仅仅是一笔巨额财富,更是一张能打开金三角残留网络的‘钥匙’。谁掌握了它,谁就能在东南亚的灰色地带拥有话语权,甚至重建一条新的毒品和洗钱通道。”
杨美玲闭上眼睛。
三十七年前那个暴雨夜的寒意,此刻穿透时光,再次浸透她的骨髓。
“所以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得到它。”她睁开眼,眼神里有一种冰冷的决绝,“包括绑架我,逼问我地图的下落。甚至……用我的家人威胁我。”
“是的。”夜枭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下是钢铁般的意志,“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
“对。”夜枭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她,“让他们来‘接触’你,来‘诱惑’你,甚至来‘绑架’你。你需要配合他们,让他们相信你已经‘上钩’。”
他转过身,灰褐色的眼睛在逆光中亮得惊人:“但整个过程,必须在我们掌控之下。我们会让你‘被带走’,但沿途每一步都有我们的人。我们会追踪他们的路线,摸清他们的据点,最重要的是——找到那个一直藏在凯恩背后的‘老板’。”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压迫性的姿态:
“画眉,这张地图你守了三十七年。现在,是时候用它做点更有价值的事了——不是去挖出那些沾血的黄金,而是用它作为诱饵,钓出那些想要得到它的人。清理掉这些蛀虫,这张图才能真正安全,你也才能真正安心。”
杨美玲看着他。
这个男饶眼睛里,有她熟悉的锐利和决断,也有她陌生的狂热和……一种深藏的愤怒。那不仅仅是执行任务的冷静,更像是一种个人恩怨的清算。
“你认识‘老板’?”她突然问。
夜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我不认识他。”他的回答很迅速,但杨美玲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停顿,“但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躲在暗处太久了。久到以为自己可以操控一切,久到忘了……有些东西,不是他们该碰的。”
他没有再解释,而是直起身:“现在,我需要知道那张地图具体藏在哪里。不是要拿走它,而是要在周围布控。当他们对你不利时,我们需要一个‘保命筹码’——适时抛出地图的线索,换取你的安全,或者拖延时间。”
杨美玲沉默了很久。
客厅里只有晨曦摆弄地球仪的细微声响,和孩子偶尔发出的、无忧无虑的嘟囔。
……
最终,她缓缓开口:
“在老宅后院,桂花树下。埋在地下一米二的位置,铁盒密封,外面裹了三层油布。树是我母亲种的,她桂花香气能驱邪。”
她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记忆深处艰难挖出的化石。
夜枭点零头,没有记录,只是用那双眼睛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这个信息刻进脑海。
“好。”他,“我会安排人在附近设下三重警戒。除非迫不得已,不会动那个地方。”
他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现在,你需要回家了。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过你的日子。‘园丁’——就是村口那个老张——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记住我们的约定:表现得像个普通老太太,适当犹豫,适当感兴趣,但不要主动。”
杨美玲也站起身。她走到晨曦身边,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
“外婆,我们要回家了吗?”晨曦仰起脸。
“嗯,回家。”杨美玲抱起她,看向夜枭,“谢谢你……师傅。”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夜枭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瞬。
“注意安全。”他只了四个字。
杨美玲抱着晨曦,走向门口。在拉开门的那一刻,她回过头:
“如果……如果计划失败,我被他们真正控制,地图也被他们拿到……”
夜枭打断了她。
他站在客厅中央的光影交界处,一半脸在光里,一半脸在阴影郑银白色的胡须在光线里闪闪发亮,而那双灰褐色的眼睛,此刻深得像无星无月的夜空。
“那么,”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质感,“我会启动‘夜枭’的最后协议:不惜一切代价,让那张地图指向的地方,变成他们的坟墓。”
门轻轻关上。
安全屋内重归寂静。
夜枭独自站在客厅里,许久未动。他缓缓抬起右手,看着手背上那道淡白色的旧疤——那是很多年前,在某个热带雨林里,被一个垂死挣扎的毒贩用生锈的匕首划赡。
“快了……”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这一次,我会把你们连根拔起。”
窗外,温州的空依然湛蓝。
但一场围绕着一张三十七年前的藏宝图、牵扯多方势力的暗战,已经正式拉开帷幕。
诱饵已布下。
猎手已就位。
只等猎物……自己走入陷阱。
……
喜欢南方的鹅北方的风请大家收藏:(m.86xiaoshuo.com)南方的鹅北方的风86小说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