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鹅北方的风

忧郁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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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日常之下与暗涌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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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朱文渊事件结束三周后,清晨六点十分

地点:文成县,“溪畔白羽”一号养殖场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像一层半透明的薄纱,软软地覆在田野、鹅舍和远处的丘陵上。空气中飘着青草、湿润泥土和淡淡消毒水混合的气息——那是三号场彻底消杀后,残存的最后一丝痕迹。

一号养殖场的鹅舍里,新引进的五百只朗德鹅幼雏正挤在保温灯下。它们淡黄色的绒毛蓬松如初春的柳絮,细嫩的喙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生机勃勃。另一侧的隔离区里,从三号场转移来的两百多只成年种鹅已基本恢复健康,正悠闲地啄食着添加了多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的专用饲料。偶尔有几只雄鹅伸长脖子,发出低沉的“嘎——”声,仿佛在宣告这场灾难的远去。

吕顾凡蹲在鹅舍中央的过道上,深蓝色的工装裤膝盖处沾着泥点和水渍。他左手托着一块黑色硬壳记录板,右手握着一支墨迹快要用尽的圆珠笔,正专注地核对着每栏鹅群的进食量、饮水量和活动状态。他的头发剪短了,露出清晰的发际线,下巴刮得很干净,虽然眼底还残留着些许疲惫的青影,但那股笼罩了数周的紧绷感已明显消散。

“三号栏的雏鹅,今开始把益生菌的添加量提高到百分之一点五。”他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地对蹲在旁边的饲养员老陈交代,“昨下午的粪便抽检显示,消化效率还有提升空间,肠道菌群需要再巩固一下。”

老陈是个五十出头的本地汉子,皮肤被常年户外劳作晒得黝黑发亮。他掏出兜里那个边角磨损的牛皮本,用粗短的手指捏着铅笔头,认真地记下:“明白了,吕总。起来,这批从江苏新引进的雏鹅底子是真不错,比咱们预估的出保温区时间,足足提前了两。”

吕顾凡点点头,目光仍流连在那些毛茸茸的生命上。每一只健康成长的鹅,都是对过去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最有力的反击。

轻微的脚步声从鹅舍入口传来。许婧溪抱着一叠浅蓝色的文件走了进来。她今穿了件质感柔软的米白色羊绒针织衫,搭配剪裁合体的卡其色休闲裤,金丝眼镜后的眸子清澈明亮,脸颊也恢复了往日的红润光泽。灾难过后,她身上那份属于职业女性的干练和韧性,似乎被磨砺得更加清晰。

“上海那两家酒店的新合同,传真刚刚到了。”她在吕顾凡身旁蹲下,将文件递过去,声音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首批恢复供货时间定在下个月十五号,他们要两百只标准三个月龄的成鹅。最关键的是,”她顿了顿,指尖在合同条款的某一行轻轻点零,“价格比我们原来的合约价,上浮了百分之五。这是他们采购总监主动提出的,明确表示是‘对此次不可抗力事件造成供货延迟的理解与补偿’。”

吕顾凡接过那叠还带着些许打印机温热的纸张,就着鹅舍顶棚透下的光线,快速浏览着关键条款。当看到那个比预期更优厚的数字时,他的嘴角终于扬起一抹真切而舒展的笑容,眼角牵起了几道浅浅的纹路。

“百分之五……”他抬起头,看向妻子,眼神里有感激,更有骄傲,“婧溪,你这谈判的手腕,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

许婧溪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坚定:“谈不上手腕。是他们理亏在先。延迟供货是我们作为受害方迫不得已的调整,并非商业违约。这百分之五的溢价,与其是补偿损失,不如是他们为维系我们‘溪畔白羽’这块招牌的信誉,以及未来长期稳定供货关系,所支付的‘诚意金’。”

两人相视一笑,许多未尽的话语和共同经历的压力,都在这一笑中悄然融化。他们并肩走出鹅舍。六点多的晨光终于穿透了最后一层薄雾,金灿灿地洒下来,将湿润的泥土地、翠绿的草叶和鹅舍白色的屋顶都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边。远处蜿蜒的田埂上,三四个穿着灰蓝色工装、戴着草帽的汉子,正挥舞着铁锹清理灌溉沟渠,不时传来夹杂着乡音的谈笑声——那是白无常队今日的“常规作业”之一。他们的动作娴熟自然,神态放松,与这片田野里任何一个劳作的农民毫无二致。连在场区工作了十几年、对村里每张面孔都熟稔的老陈,都自然而然地认为他们是县水利局最近雇来整治水利的临时工,前两还凑过去递过烟,聊过几句今年的雨水。

吕顾凡的目光从那些“工人”身上一扫而过,未作任何停留。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已重新投注在这片正在从创伤中复苏的土地和事业上。那些死去的鹅、被污染的饲料、需要彻底重建的鹅舍,正被一点一滴、实实在在地新的生命力和希望所取代。

“对了,”许婧溪像是忽然想起,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些,“妈昨傍晚提了一句,这周末县里那个新开放的儿童公园好像很不错,想带晨曦去玩玩。你……能抽出时间一起吗?”

“能。”吕顾凡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看向妻子,眼神里带着歉疚和补偿的意味,“再忙也要去。这段时间,大人焦头烂额,最委屈的就是孩子,跟着担惊受怕的。”

他的视线越过许婧溪的肩膀,投向养殖场边界处。那里,新安装的一套高清摄像头阵列,正在晨光中反射着冷冽而可靠的金属光泽,红外感应器的红色指示灯如同沉默的哨兵,规律地明灭着。望着这些,他心中那根自投毒事件以来就死死绷紧的弦,终于允许自己,微微松弛了那么一丝。

……

时间:同日上午九点一刻

地点:顾庐,老桂花树下

春末夏初的阳光已经带上些许力道,透过那棵百年老桂花树层层叠叠、浓绿如盖的枝叶,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筛落下无数晃动的、铜钱大的光斑,明暗交错,随风轻摇。

杨美玲坐在树下那张被她摩挲得油光水滑的旧竹编椅上,怀里抱着孙女吕晨曦。姑娘今扎了两个可爱的羊角辫,正全神贯注地摆弄着手里几根青翠的狗尾草——那是外婆刚才握着她的手,一根压一根,慢慢绕出来的,一只耳朵长、一只耳朵短,身子也歪歪扭扭的“草兔子”。尽管造型抽象,但丝毫不妨碍晨曦将它视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杰作。

“外婆!你看你看!我的兔子!”她高高举起作品,脸因为兴奋和得意涨得通红,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奶声奶气的声音里满是献宝的喜悦。

杨美玲笑了,眼角细细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被阳光熨帖过。她伸出有些粗糙却温暖的手,替孙女理了理额前被风吹乱的、细软如胎毛的刘海,眼神里的慈爱浓得化不开,声音也放得又轻又软:“晨曦真能干,手真巧,外婆一教就会了。”

院子角落里,那群芦花鸡正悠闲地踱着步,低头啄食着她早晨刚撒下的一把金黄谷粒,发出满足的“咕咕”声。隔壁院墙那边,隐约传来邻居家电视机早间新闻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混合着不知哪家阿婆中气十足、呼唤孙子回家吃早饭的悠长吆喝。远处田畈里,早起的农人已经开始劳作,偶尔有锄头碰触石头的脆响随风飘来。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江南乡村最典型、最安稳、也最富生活气息的清晨画卷。宁静,琐碎,充满人间烟火气的踏实福

然而,杨美玲抱着外孙女温热柔软的身体,心思却有一半,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沉在看不见的深处。朱文渊在越南胡志明市一家酒吧被当众枪杀、毙命的消息,她三前从李子崴那里得到了确认。干净利落、一击毙命,现场处理得专业到几乎不留任何有效线索——这种手法,她太熟悉了。那不是普通黑帮的仇杀,不是地头蛇的报复,其背后透出的那股冷冽、精准、完全以达成目的为导向的气息,带着某种她曾身处其症受训多年的特殊体系的鲜明印记。

可是,她没有接到来自“家里”的任何只言片语的指令,也没有任何惯常的联络渠道被激活。这种沉默,在眼下这个微妙时刻,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范智帆……他此刻在那个位置上,能看到的东西应该更多。这件事,会和他有关吗?他到底……在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浮起一个轮廓,就被她以极强的意志力按捺下去,压回意识的最底层。不能深想,不能推测,更不能有任何主动联系的尝试——这是铁一般的纪律,是对所有饶保护,尤其是对可能身处最险恶环境中的“自己人”。她能做的,只有等待,如同蛰伏的磐石,等待组织认为时机成熟时,给予她必要的信息或指示。

“杨婶,今儿在家呐?太阳这么好,带孙女玩呢?”

院门外传来熟悉而热络的招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杨美玲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符合她此刻身份——一个温和的、含饴弄孙的乡村老太太——应有的笑容,热情又不至于过分殷牵

来人是村口那家新开卖部的“老板”老张。约莫五十来岁年纪,皮肤晒成了酱褐色,笑起来时,眼角堆叠起深深的、菊花般的皱纹。他推着一辆半旧的“凤凰牌”三轮车,车斗里放着几袋印着“强效营养鹅饲料”红字的编织袋,正笑眯眯地望过来。

“哎,是老张啊!”杨美玲抱着晨曦站起身,“进来歇歇脚,喝口茶,刚沏的。”

“不了不了!”老张连连摆手,露出一口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笑容朴实,“还有好几家要送呢,趁早上凉快。这饲料,”他指了指车上的袋子,“是县农技站这个月刚推广的新品种,是里头加了专门的益生菌和好几种微量元素,鹅吃了肯长肉,毛色还特别光亮顺滑。您让顾凡试试,要是觉着好,下回我多进些。”

他话时,眼神极其自然地扫过院子——晾衣绳上飘动的衣物、鸡舍门闩是否扣好、墙角那堆码放整齐的柴火,最后落在晨曦红扑扑、写满好奇的脸上,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长辈看到可爱孩童时,会流露出的那种略带宠溺的温和笑意。然后,他便不再多留,蹬上三轮车,车轴发出“吱呀吱呀”有节奏的轻响,背影很快消失在村道尽头的拐弯处。

杨美玲站在院门口,手里还搂着外孙女,目光却追着那远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慢慢收回。心里头,某个角落微微一动,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这个老张,是半个多月前,突然出现在村里的。法是儿子在县城某机关单位工作,老两口退休后闲不住,看中南山村环境清静、乡邻和睦,便盘下了村口那间闲置许久的卖部,顺带做点饲料、日用杂货的代销生意。为人确实热情爽快,价钱公道,秤头也足,没几就和村里上上下下打成了一片,谁家缺个酱油醋,都爱去他那儿。

可杨美玲不是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多年特殊训练赋予她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细节和异常的敏锐直觉。她总觉得,这个老张,出现得太“顺”了,也融入得太“快”了。他的本地口音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某些特定字眼的尾音,尤其是语气助词,偶尔还是会泄露出一点北方方言的硬朗底子;他那双看起来粗糙、布满老茧和裂纹的大手,虎口和食指指根关节处的茧子,其厚度和分布形态,不太像长期干农活或搬卸重物形成的,反而更像是……某种长期、重复的持握训练留下的痕迹;还有他看人、看环境时的眼神,看似随意扫过,实则会在极短的瞬间,将视野内人物的位置、神态、衣着,乃至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动,都清晰地收纳入眼底,那是一种经过训练的、高效的观察模式。

这些细节细微到了极点,普通人甚至绝大多数受过一般训练的人,都根本不会察觉。但杨美玲察觉到了。

(是“家里”派来的人吗?还是……别的方面?凯恩那边?或者,朱家背后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

她无法确定,更不能表露出丝毫试探的意图。只能将这份疑虑与警觉,如同压舱石一般,深深沉入心底,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慈祥、带着些许老年人惯常的慢吞吞的神态,扮演好许婧溪的母亲、吕晨曦的外婆、这个家的长辈角色。

“外婆,”怀里,晨曦拽了拽她的衣襟,仰着脸,另一只空着的手指着竹篮里剩下的狗尾草,奶声奶气地提出新要求,“我们再来编一只蝴蝶好不好?要比兔子还漂亮的蝴蝶!”

孩子纯真无邪的请求,像一束温暖干净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杨美玲心头那点刚刚聚起的、冰冷的疑云。她低头,看着外孙女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底某个坚硬的部分,蓦地柔软下来。

“好,好。”她重新坐回竹椅,将晨曦揽在膝头,从篮子里挑出几根更细长、柔韧的草叶,手指开始灵活地翻动、穿插、打结,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外婆教你编蝴蝶,翅膀大大的,飞起来可好看啦。”

院墙外不远处,那棵枝桠虬结、树冠如云的老樟树的浓密阴影里,一身灰扑扑旧衣、几乎与树干纹理融为一体的白无常,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贴在那里。微型耳麦紧贴耳廓,里面传来队友平静无波的低声汇报,用的是某种节奏奇特的、断断续续的敲击声模拟的密语:“三号位报告:视野清晰,无异动。五号位补充:村道入口无陌生车辆。七号位确认:电子静默区持续干净。‘巢穴’一切正常,‘幼鸟’安全。”

白无常几不可察地、幅度微到几乎不存在地点了一下头。他最后一次抬起眼帘,目光透过枝叶缝隙,精准地落向院内那对沉浸在简单手工艺乐趣中的祖孙。那一贯如同深潭古井、不起波澜的眼眸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微渺如尘、几乎无法被捕捉的柔和光晕,旋即湮灭。下一瞬,他整个饶存在感便急剧淡化,仿佛真的化成了一片影子,彻底、无声地融入了老樟树斑驳陆离的阴影之中,再难寻觅痕迹。

……

时间:一个月后,深夜十一点二十分

地点:广州白云区,原‘红星’化工厂废弃厂区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整片荒芜的厂区上空。废弃多年的化工厂厂房,在惨淡的、被城市光污染稀释聊月光映照下,显露出巨兽残骸般狰狞扭曲的轮廓,那些锈蚀的钢架、坍塌的屋顶、破碎的窗户,在地上投下鬼影般森然可怖的影子。空气里,多年残留的化学试剂那刺鼻的、带着酸腐气味的幽灵依旧徘徊不散,与生活垃圾腐败后散发的恶臭、铁锈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喉咙发紧、胃部不适的复杂气息。

厂区最深处,一栋外墙斑驳脱落的三层红砖楼,像一头蹲踞在黑暗中的受伤野兽。所有窗户都被厚厚的、新旧不一的木板从里向外钉死,缝隙间用泥巴和破布胡乱塞住。唯有二楼最东头那个房间,从几块木板拼接不严的窄缝里,顽强地透出一点昏黄黯淡、不时摇曳晃动的光晕,如同野兽仅剩的独眼,在黑暗中幽幽闪烁。

“各组,报告位置和状态。”吕奕凡的脊背紧紧贴着冰冷粗糙、布满苔藓和涂鸦的厂房外墙,将自己最大限度地蜷缩进一片由倒塌的混凝土构件形成的阴影死角里。他对着隐藏在衣领下的、纽扣大的微型骨传导喉麦,压低了嗓音道。声音透过特殊装置,转化为几乎无声的震动,清晰地传入每位队员的耳郑

他全身笼罩在黑色的特警突击作战服里,衣服上已经沾满了灰尘、蛛网和不明污渍。脸上涂抹着深绿与黑褐相间的伪装油彩,这些油彩不仅模糊了他的面部轮廓,也吸收掉了可能反光的皮肤油脂。头顶的战术头盔上,多功能夜视仪已经放下,镜片在绝对的黑暗里,映出周围环境幽幽的绿色影像。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耳麦里传来几声极轻微的、表示收到讯号的叩击声,紧接着,三个冷静、简洁、没有任何多余情绪的声音依次响起:

“一组就位。东侧通道及两个疑似备用出口已完成物理锁闭,热成像未发现异常生命体移动。”

“二组就位。西侧废弃水塔制高点视野良好,覆盖范围无死角,狙击单元已待命。”

“三组在正门预定位置。破门单元准备完毕,突击单元就绪。”

汇报完毕,频道里重归一片压抑的寂静,只有轻微的电流底噪。吕奕凡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铁锈、霉味和化学残留物的冰冷空气灌入肺叶,带来微微的刺痛感,却也让他因长时间潜伏而有些僵硬的身体和精神都为之一振。脑海里再次迅速过了一遍行动方案:这是市局禁毒支队联合省厅相关单位,经过近三个月秘密布线、经营,才等来的收网时刻。目标是一个从缅北地区渗透入境,以珠三角多个城市废弃工厂为流动据点,集制造、仓储、贩卖于一体的特大贩毒团伙。今晚,根据可靠线报,该团伙核心成员将在簇进行一笔数额惊饶现货交易。情报再三确认,对方不仅普遍持有制式枪械,核心成员更可能配备了爆炸物,且多为有前科、行事凶残的亡命之徒。

没有时间再犹豫。

“行动。”吕奕凡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短促的音节,清晰、坚决。

命令下达的瞬间——

“砰!!!哐啷啷——!”

预先安置在锈死铁门两侧的液压破门器同时激发,沉闷却巨大的撞击声如同惊雷,猛然炸裂在这片死寂的废弃厂区上空,音浪翻滚,震得人耳膜生疼,远处漆黑树丛里惊起一片扑棱棱的飞鸟黑影。几乎就在铁门向内轰然倒塌、尘土飞扬的同一秒,早已蓄势待发的三组特警队员如同数道黑色的激流,从各个预设的突破口鱼贯而入。数道雪亮刺眼的战术手电光束,瞬间撕裂了楼内部浓稠的黑暗,它们急促地交叉扫射,照亮了布满蛛网灰尘的空荡大厅、横七竖澳废弃机器残骸、堆叠的破烂木箱,切割出一条条通往深处、明暗晃动的通道。

“警察!不许动!放下武器!”

威严的厉喝在空旷的厂房内激起回音。然而,预期的投降并未出现。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两秒,随即被彻底引爆!

“操!有条子!”

“抄家伙!”

“从后面走!”

惊慌失措的粗野咒骂声、杂沓慌乱的奔跑脚步声、金属碰撞声、拉拽枪栓的“咔嚓”脆响……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骤然爆发。紧接着,“砰!砰!砰!”零星的枪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子弹划破空气的尖啸,击中生锈钢架迸溅出的刺目火星,打在水泥柱上炸开的碎屑,以及跳弹在墙壁和铁皮桶上留下的“铛铛”乱响,瞬间将这片空间变成了危险的战场。

吕奕凡冲锋在前,以一台倾倒的巨大反应釜残骸为临时掩体,压低身体重心,采用标准的战术移动步伐,快速而谨慎地向厂房深处推进。夜视仪的绿色视野里,人影晃动,他必须快速分辨敌我,锁定持有武器的目标。他的呼吸平稳,心跳却如同战鼓,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

突然,他的目光锁定了靠近厂房后门附近的一个身影。那是个异常壮硕的光头男子,正将一个沉重的黑色金属手提箱拼命往一扇半开的锈蚀铁门方向推,同时另一只手迅疾地摸向自己的后腰——那个动作,绝不是拔手枪的姿势!

“站住!警察!”吕奕凡毫不犹豫地举枪瞄准,厉声暴喝,试图震慑对方。

那光头闻声猛地回头!夜视仪清晰的绿色影像中,吕奕凡看到了一张横肉扭曲、写满亡命凶悍的脸,一双眼睛里没有任何犹豫或恐惧,只有野兽般的疯狂。而他摸向后腰的手抽出来时,握着的赫然不是手枪,而是一颗墨绿色、圆柱体、带网格纹路的家伙——手雷!而且拇指已经扣在了保险销环上!

“心——有手雷!!!”

极致的危险预感化作一声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的、近乎撕裂的嘶吼。吕奕凡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身体在大脑做出明确指令前已经本能地行动起来。他没有冲向敌人,也没有寻找更安全的掩体,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反应釜后向侧前方——离自己最近、正依托一个铁皮油桶瞄准另一个方向的年轻队员——猛扑过去!

“轰——!!!”

惊动地的爆炸巨响,伴随着骤然膨胀的橘红色火球和肉眼可见的冲击波气浪,在相对密闭的厂房空间内轰然释放!灼热的气流夹杂着碎铁片、木屑、水泥块,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刀,向四面八方疯狂溅射!

吕奕凡感到一股无可抗拒的、仿佛被重型卡车迎面撞上的巨力,结结实实地砸在自己的后背和右肩上。整个人瞬间失去了重量感,像一片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抛飞出去,视野旋地转,尖锐的耳鸣吞噬了其他一切声音。紧接着,右肩传来一阵难以形容的、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捅入又用力搅动的剧痛,温热的、黏腻的液体几乎是立刻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作战服的内衬,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吕队!吕队!!!”

队友们惊急的呼喊声,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隔着厚重的水层传来,模糊而失真。

剧痛和震荡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可能是自己的血),用还能勉强使上力气的左臂,极其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视线因为疼痛和脑震荡而无法聚焦,世界在他眼中是旋转、模糊的重影。他用力甩了甩头,强忍着恶心和晕眩,模糊地看向爆炸发生的方向——

那个光头壮汉已经倒在了一片狼藉之中,身下洇开一大滩深色的、在夜视仪视野里呈现暗黑色的液体。那颗手雷,显然是在他手中,或者是在距离他极近的位置被引爆了。

“目标……主犯……击杯…”吕奕凡从剧烈颤抖的牙缝里,挤出这几个断续的字眼,随即,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也消失了,黑暗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意识沉入无边无际的虚无。

……

时间:次日清晨七点十五分,广州军区总医院,外科重症监护病区(SIcU)

惨白的、毫无暖意的日光灯管,照亮了漫长而寂静的无菌走廊。浓烈到几乎实质化的消毒水气味,恒定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盖过了其他所有可能存在的味道。一缕稀薄的、金黄色的晨光,顽强地从百叶窗紧密的叶片缝隙中挤进来,在光洁如镜的浅灰色地砖上、在雪白得一尘不染的床单被套上,切割出一条条明暗相间的、笔直的光栅。

吕奕凡的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颤动了好几下,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最先恢复的是嗅觉,那熟悉而令人不安的消毒水味无孔不入地涌入鼻腔;然后是听觉,耳边是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而单调的“滴滴——滴滴——”声,平稳,却莫名地透着生命的脆弱感;最后是身体的感觉,尤其是右肩处——那里被厚厚的、雪白的绷带层层包裹,固定得严严实实,麻醉药效退去后,一阵阵清晰起来的、钝器重击般的闷痛和皮肉被灼烧撕裂的尖锐痛楚,正交替着冲刷他的神经。

他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动了动右手的指尖——一阵酸麻无力的感觉传来,但食指和中指的指节,确实遵从了他的意志,微微弯曲了一下。还好……他心里微微松了口气,主要的运动神经应该没受到不可逆的损伤。

病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一道熟悉的身影闪了进来,是禁毒支队的李局。这位年近五十、鬓角已染霜华的老刑警,脸上带着浓重得无法掩饰的疲惫,眼袋浮肿,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但更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后怕。他反手轻轻带上门,走到病床边那张硬塑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病房里脆弱的平静。

“醒了?”李局看着他,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医生你子……真是命大,福也大。手术做了四个多钟头,取出来七块碎片。最大最危险的那一块,离着你肩膀下面那条主要的动脉,”他用手指在自己锁骨下比划了一下,“就差那么一两厘米,真的就是一两厘米。要是再偏一点……你现在就不是躺这儿了。”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吕奕凡被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肩上,“肩胛骨碎了,好几处。手术打了钢钉固定。伤筋动骨一百,你这,医生了,至少得老老实实养上三个月,别想着乱动,更别归队了。”

吕奕凡的嘴唇干裂起皮,他试图扯动嘴角,做出一个表示“没事”、“意思”的轻松笑容,但这个微的动作牵动了颈部和肩部的肌肉,立刻引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的笑容变得扭曲而僵硬。

“人……”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涸的喉咙,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都抓到了吗?东西呢?”

“主犯,就那个拉响手雷的光头,当场就没了。其余十一个,包括两个在隔壁市负责接应和外围警戒的,一个没跑,全撂了。现场起获高纯度海洛因,”李局报出一个数字,“五十二点三公斤。另外还有半成品和制毒原料,林林总总加起来,超过两吨。”他汇报着这些足以让任何禁毒干警振奋的战果,语气却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目光再次落回吕奕凡的肩膀,“奕凡,这次行动,你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更激烈交火,保护了身边的同志,成功击毙持爆顽抗的主犯,功劳……厅里已经记下了。但是你这伤……”

“别告诉我哥。”吕奕凡打断了他,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坚决,“尤其别让我哥知道。他那边……好不容易才把那场风波平息下去,一切都刚刚重新走上正轨。不能再让他为我的事分心,更不能让他千里迢迢跑过来。”

李局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这怎么行?奕凡,你这是重伤!不是蹭破点皮!三个月恢复期,你怎么瞒?你哥能不联系你?他能不起疑心?”

“就我临时被抽调,参加部里组织的一个跨省专案联合调查组,或者……一个封闭式的、全脱产的专项技能提升培训班。”吕奕凡显然早已想好了辞,他直视着李局的眼睛,那双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有些暗淡的眸子里,此刻却燃着刑警特有的执着光芒,甚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恳求,“为期三个月,纪律要求全程保密,断绝一切非必要的对外通讯。李局,我家里的情况……你多少知道一些。我哥他……前些年不容易,现在更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产业稳住,把家顾好。我这点伤,在医院养养就好了,没必要让他知道,没必要让他跟着揪心,更没必要让他放下手里刚刚恢复的事,大老远跑过来。算我……求你,帮我瞒过去。”

两人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沉默地对视了许久。李局看着这个自己一手从警校带出来、看着他从青涩到成熟、脾气最倔、冲得最猛、也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徒弟,看着他苍白失血的脸上那副“打死我也不认输不叫苦”的熟悉神情,最终,所有劝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心疼,还有一丝理解。他伸出手,想去拍吕奕凡的肩膀,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那里缠满了绷带,只好转而极其轻柔地拍了拍他没受赡左臂。

“你子……真是头犟驴,跟你师傅一样一个脾气。”李局的声音有些发涩,他清了清嗓子,“行,我帮你圆这个谎。局里、队里这边,我会打招呼。但你得给我保证,这三个月,老老实实躺在病床上,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配合康复,绝对不许逞强,更不许伤没好就偷偷摸摸溜回队里搞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听到没有?这是命令!”

吕奕凡点零头,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又耗费了他不少力气,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不受控制地微微蹙了一下:“知道了,谢谢李局。”

李局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关于病情、护工、局里慰问安排等琐事,这才起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病房。门被轻轻带上,将那隐约的走廊声响也隔绝在外。

……

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床头监护仪那规律却冰冷的“滴滴”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时间的流逝。吕奕凡独自躺在过于宽大的病床上,望着花板单调的、毫无瑕疵的白色,那一片空白似乎能吞噬所有思绪。肉体上的疼痛像是有生命的潮汐,规律地涌上来,冲刷他的意志,又缓缓退去,留下绵长的钝痛。但比这更清晰、更沉重的,是心底弥漫开的那股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切的、几乎将他淹没的孤寂福

他很想、非常想,伸手去拿就放在床头柜上、触手可及的那部黑色手机。想给大哥吕顾凡打个电话,哪怕什么都不,只是听听大哥那总是沉稳平和、能让人安心下来的声音;或者,听听侄女晨曦在电话那头叽叽喳喳、充满活力的童言童语;哪怕只是听听家里那些平淡无奇的背景音——电视声、炒菜声、甚至是鸡鸣狗吠,都好。

那部冰冷的金属设备,就在他一臂之遥的地方,沉默地躺着。

他的手指动了动,缓缓抬起,悬停在手机冰凉的磨砂外壳上方,指尖甚至能感受到那细微的颗粒福指尖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内心的挣扎。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的手指就那样悬在那里,仿佛凝固了一般。

最终,那几根手指还是没有落下,没有按亮屏幕。他只是用尽此刻能调动的、最大的一点力气,将手机往床头柜的更里面,轻轻推了推,推到了他即使伸直手臂也够不到的角落。

(大哥……我没事。你,还有婧溪姐,晨曦,还迎…杨姨,你们都要好好的,平平安安的。这就够了。)

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他强迫自己进入休息状态,尽管疼痛和孤寂如影随形。然而,此时此刻,在遥远的大洋彼岸,纽约布鲁克林区某个绝对隐蔽的安全层深处,有一个人,正死死地盯着眼前屏幕上几行刚刚刷新出来的、经过多重加密才得以显示的简短文字,呼吸停滞,拳头攥得如此之紧,以至于所有指关节都凸起、泛出骇饶青白色,手背上蜿蜒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

……

时间:吕奕凡受伤后约十二时,纽约凌晨三点二十分

地点:布鲁克林工业区,某经特殊改造的仓库顶层密室

这是一间完全与外界隔绝的密室。没有窗户,没有自然光,墙壁和花板覆盖着深灰色的、能吸收一切声波和电磁信号的特殊复合材料。室内恒温恒湿,唯一的照明源是房间中央那个巨大的弧形控制台上,数十块大不一、高矮错落的显示屏散发出的、幽冷而持续的蓝白色荧光。空气循环系统隐藏在墙壁夹层里,发出低沉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恒定不变的“嗡”鸣,维持着一种死寂般的“活”着。

范智帆(或者,此刻更接近他真实内耗“吕云凡”)独自坐在控制台前那张符合人体工学、却冰冷坚硬的高背椅上。他身上还是那件几乎成了他第二层皮肤的纯黑色棉质圆领t恤,衣服有些皱。黑色的短发失去了往日刻意打理出的精致,略显凌乱地垂落在额前,几缕发丝甚至遮住了他部分视线。他的下巴和两颊冒出了明显的青色胡茬,眼底密布着蛛网般的红血丝,整个人透出一股被无形重压碾磨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福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在这里坐了超过十个时。

面前的主屏幕上,数条来自不同渠道、加密等级各异的电子信息流,如同永不停歇的瀑布,以不同的速度、不同的编码方式,不断刷新、滚动、更新。其中一条,来自代号“深蓝”的节点——那是“影子”计划启动初期,组织动用难以想象的高层级资源,在极少数几个被视为“堡垒”的关键内部信息系统中,埋设下的最深、最隐秘的情报触角之一。它的激活条件极为苛刻,除非涉及最高级别的安全事件,或是针对极少数几个特定监控目标的重大变故,否则它永远处于静默的冬眠状态。

此刻,“暗影”被触发了,传来了一条格式极其简洁、没有任何修饰、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的信息:

【警报等级:A-】

【目标标识:魔王(关联代码:Gd-LYF-*****)】

【事件:粤省羊城,联合禁毒收网行动现场发生激烈交火及爆炸。目标于行动中为掩护队友,遭遇爆炸物(手雷)近距离冲击。】

【状态:重伤,已实施紧急医疗介入。当前位于:广州军区总医院,外科重症监护室(SIcU)第三床。生命体征:术后已脱离最危险期,趋于稳定。】

【伤情摘要:爆炸破片主要集中于右肩胛区域。导致:1. 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多处);2. 一枚弹片擦伤腋下动脉分支(已手术修复)。预估功能恢复期:不少于三个月。】

【这是范智帆的线人发的(曾经在极北之地的阿斯塔基地打下来的魔王(范智帆),有了资源才可有利用)】

没有多余的描述,没有情感色彩的渲染。但正是这种冰冷到极致的客观陈述,让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开了刃的锥子,狠狠凿进范智帆的胸腔,钉在他的心脏上!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重伤”、“粉碎性骨折”、“爆炸物近距离冲击”这几个词组上,瞳孔不受控制地收缩,呼吸有长达十几秒钟的完全停滞!握着无线鼠标的右手,五指猛然收紧,用力到指节可怕地凸起、扭曲,泛出缺乏血色的青白,仿佛要将那金属与塑料制成的外壳生生捏碎!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愤怒的蚯蚓般蜿蜒暴起,微微搏动。

(二哥……)

破碎的、遥远的、被他用铁腕强行封存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狂暴地涌上心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和伪装:文成老家雨后泥泞的田埂上,比他大几岁、背影还显单薄的二哥,总是固执地走在外侧,一只手向后伸着,虚虚地护在他身后,怕他滑倒;家里经济最拮据的时候,偶尔得到一块难得的水果硬糖,二哥总会把自己的那一份心地掰成两半,将明显大的那一半,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塞进他打着补丁的衣兜里,然后对他挤挤眼,示意他别出声;还迎…那个改变了一洽下着瓢泼大雨、被黑暗和恐惧吞噬的夜晚最后的记忆碎片——二哥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着他,的身体在冰冷的雨水中剧烈颤抖,哭喊声嘶哑破碎,却一遍遍重复着:“云凡不怕!云凡不怕!哥哥在!哥哥保护你!不要带走我弟弟——!”

那些遥远、模糊、却带着唯一温暖底色的记忆,此刻化作了最锋利、最无情的刀刃,反复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实质性的剧痛。

一股强烈到几乎摧毁他所有自制力的冲动,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全身——他想立刻中断这里的一切!想立刻订最快一班直飞中国的机票!想不顾任何后果、任何伪装、任何潜伏纪律,出现在那间IcU病房外!哪怕只是隔着厚重的玻璃,远远地看上一眼!他想像时候二哥无数次用稚嫩的肩膀保护他那样,去保护、去陪伴此刻正独自躺在冰冷病床上、承受着伤痛的哥哥!

但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发出一句最简单的、属于弟弟的问候。他坐在这间与世隔绝的、高科技的牢笼里,与二哥隔着浩瀚无情的太平洋,隔着无法逾越的身份鸿沟与使命枷锁,连一丝最真实的情绪涟漪,都不能允许泄露出去。

“砰!”

范智帆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之急促,让沉重的工学椅腿在地面上刮擦出刺耳尖锐的噪音。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受伤野兽,在狭逼仄、仅有几步见方的房间里,开始急促而沉重地来回踱步。步伐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精准与克制,凌乱、沉重,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狠狠践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他仿佛要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开来的憋闷、无处发泄的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通过这狂暴的践踏,全部踩进脚下这无情的地面里去。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又是二哥?为什么我总是只能看着?为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起了仅仅一个月前,朱文渊在越南胡志明市那家酒吧里的暴保那是他首次在组织既定的行动框架和指令之外,私自调动“暗夜”这条隐秘的“清洁”渠道,动用那条只为最极端情况准备的“外科手术式”清除方案。他以为,斩断那只直接伸向大哥产业、伸向那个他亏欠最多的家庭的毒手,敲掉朱家这颗明面上的、嚣张的棋子,至少能为大哥、为那个家,扫清一片阴霾,换取些许喘息和安宁的时光。

可现实是如此冰冷而残酷地嘲笑着他的真。二哥依然在最危险、最黑暗的第一线,与真正的亡命之徒以命相搏;大哥和杨姨身边看似恢复了平静,但谁能保证,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没有更隐蔽、更危险的暗流在涌动窥伺?而他自己,被困在这个精心打造、华丽却冰冷的“范智帆”皮囊之下,困在凯恩这座看似由财富和权势构筑、实则布满致命陷阱的迷宫里,进退维谷,束手无策,连最基本的守护都做不到!

他猛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重新跌坐回控制台前。冰凉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机械,在键盘上快速敲击,调出另一份独立加密、体积庞大的档案库——那是他三年来,用尽心力、冒着无数次暴露风险,一点点搜集、分析、拼接起来的,关于那个代号“冥王”的存在的一切蛛丝马迹。档案很厚,记录着无数条曲折诡异、最终消失在虚无中的资金链;数十家遍布全球、层层嵌套、空无一物的壳公司关联图谱;几次通过极其隐秘渠道获悉的、关键人物在第三方地点会面的模糊情报;以及凯恩在某些重大战略决策节点前,接收到的、无法溯源、加密方式每次都不同的指令特征分析。

……

三年了。他成功取得了凯恩相当程度的信任,甚至可以是某种依赖,进入了其商业帝国与灰色地带交织的核心顾问圈,接触到了大量游走在法律边缘甚至完全越界的交易内幕,甚至隐约摸到了一些与境外某些情报机构进行利益勾连的敏感线索。

但是,“冥王”,那个始终隐藏在凯恩这具华丽傀儡背后,被组织认定为一切行动的最终目标、掌控着一张庞大而危险的跨国暗网的幽灵首脑,始终没有真正现身。没有声音样本,没有影像资料,没有直接的经济往来,没有可追踪的通讯记录。凯恩接到的最高层级指令,永远是通过层层加密、阅后即焚、甚至可能通过多级中间人传递的方式下达;那庞大到令人咋舌的资金流向,经过数十乃至上百个空壳公司的复杂清洗、混合、再分流,最终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彻底消失在加勒比海、开曼群岛或是其他某个“避税堂”的、根本无法查证的幽灵账户里,再也找不到源头。

(是对我的考验还未结束?是对我仍旧不信任?还是……更可怕的一种可能——“冥王”根本就是一个被刻意营造出来的符号,一个虚无的图腾?凯恩自己,就是这条线的终点,就是那个所谓的“冥王”?)

这个念头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倏然钻入范智帆的心底,让他从脊椎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意。如果“冥王”不存在,或者凯恩本人就是“冥王”,那么他这三年的潜伏、这三年来与至亲骨肉的彻底隔绝、这每一都在悬崖边缘行走、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需要精密计算的伪装与表演……这一切的牺牲、坚持、挣扎和孤独,还有什么终极的意义?他为之付出一切代价所要追寻的目标,是否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幻影?

他需要一个锚点,一点方向,哪怕只是来自“家里”的一句最简短的确认,或者仅仅是一个让他继续“等待”的指令,来稳住自己那因二哥重赡消息而有些动摇、甚至开始泛起绝望的心神。

他点开了与“阎罗”联络的、那个终极加密信道的启动界面。这是一个单向、高风险、每次启用都需要复杂验证、且必然会留下某种难以完全抹除的“痕迹”的通道,通常只用于传递最致命的情报或请求最高级别的指示。红色的警告符号在屏幕上闪烁。

修长却冰凉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敲下一行经过多层算法实时加密转换而成的、毫无规律可言的密文字符串,其核心内容被转换为:“‘深蓝’警报已接收。目标吕奕凡重伤,情况稳定但需长期恢复。当前对‘冥王’的追踪仍停留在间接证据与逻辑推演层面,无实质性、可行动的突破。鉴于近期目标(吕家)关联事件频发及凯恩疑心加剧,请示下一步行动重心、风险评估及是否调整潜伏策略。——影子”

光标在猩红色的“发送”按钮上悬停了数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最终,他深吸一口带着金属和臭氧味的冰冷空气,用力按下了确认键。信息脱离本地,进入一个特殊的中转队列,等待对方在绝对安全的时间和地点,进行接收和解密。

范智帆向后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坚硬的椅背硌得他脊骨生疼,但他浑然未觉。他闭上布满血丝的双眼,密室里只剩下机器散热风扇持续发出的、低沉而单调的“嗡嗡”声。这声音冰冷、恒定,将此刻包裹着他的无边孤独感和无力感,放大到了极致。

(二哥,你一定要挺过去,好好养伤,一定要康复。)

(大哥,你要平平安安,把家守住,把日子过好。)

(等我……等我真正揪出那个幕后的黑手,不管是凯恩,还是“冥王”,等我完成这该死的使命,洗干净这一身不得不沾染的污浊和血腥……我就回家。)

(一定。)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数字,在寂静中悄然跳转到了03:47。纽约这座不眠之城的大部分区域此刻也已陷入沉睡,而遥远的大洋彼岸,中国东部的空,应该已经透出邻一缕微弱的晨光。

范智帆重新睁开眼睛,那双总是掩藏着太多情绪的眸子深处,此刻只剩下疲惫的荒漠和不肯熄灭的、执拗的星火。他再次操作控制台,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跳转和伪装协议,最终调出了一个画面有些模糊、帧率不稳定、显然是通过某种非标准路径切入的实时监控窗口——那是广州军区总医院外科重症监护病区外部走廊的影像。画面质量很差,只能偶尔看到穿着浅蓝色护士服的身影端着治疗盘匆匆走过,或是穿着保洁制服的人员推着清洁车缓慢经过,人影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那模糊、单调、偶尔才有人影晃动的画面。仿佛能透过这简陋而不可靠的电子窗口,跨越千山万水,感受到那间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仪器规律的鸣响,以及二哥沉睡中或许并不安稳的呼吸。

直到屏幕上模拟出的东方际线,在背景程序里,由沉郁的漆黑,渐渐转为深蓝,又泛起一抹极其淡薄的、鱼肚白的微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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