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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城市公安局·特殊审讯室
时间:翌日上午9时03分
审讯室深埋于刑侦支队地下二层,四壁是浅灰色的吸音材料,空气里漂浮着消毒水与旧档案混合的冷冽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花板上那盏低瓦数的条形LEd灯,惨白的光线垂直落下,在铁质审讯桌表面形成一道清晰的分界线——一侧明亮如手术台,一侧隐于阴影。
吕奕凡坐在明亮的一侧。
他穿着深蓝色警服衬衫,领口纽扣系到最上一颗,肩章上的四角星花在冷光下泛着金属般的硬泽。袖口挽至臂中段,露出腕骨分明的手腕和那块表盘磨损的军用手表。他坐姿挺拔如松,背脊却微微前倾——一种既具压迫感又不失审视距离的姿态。
双手自然交叠置于桌面上,指节修长,指腹有常年持枪磨出的薄茧。此刻左手食指正以极缓的速度、极轻的力道,一下、一下,叩击着桌面。
“叩、叩、叩。”
声音很轻,却在这个密闭空间里形成一种诡异的节律,像倒计时的秒针,又像某种缓慢收紧的绞索。
桌对面,阴影笼罩的一侧,铐着张秀梅。
她五十出头,身形矮胖,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碎花短袖衫,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脸盘宽大,眉眼间距很开,鼻梁塌陷,嘴唇薄而外翻——相学上所谓的“鲶鱼嘴”,此刻正紧抿着,嘴角向下撇出两道极深的法令纹,像两条干涸的沟壑。
但那双眼睛,才是最令人不适的。
眼白浑浊泛黄,瞳孔却异常漆黑,看人时不聚焦,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又像某种冷血动物在暗处窥伺。她坐在那里,身体微微佝偻,双手被铐在桌面的固定环上,却不见多少慌张,反而有种麻木的、近乎嘲讽的平静。
(内心:警察?呵,见多了。能拿我怎样?)
吕奕凡的叩击声停了。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张秀梅脸上,从她的额头,到眉心,到鼻梁,到嘴唇,最后定格在那双眼睛上。
“张秀梅。”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每个音节都像冰锥凿进寂静,“1969年生,户籍赣省抚州。十七岁开始‘跑生意’,最早在火车站兜售假车票,二十三岁第一次因拐卖儿童被判五年,出来后重操旧业,手段升级。”
他顿了顿,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推到分界线边缘——刚好在光与影的交界处。
照片上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某个县城汽车站,人群熙攘,背景模糊。但画面中央,一个扎着两根麻花辫的年轻女子正弯腰和一个三四岁的男孩话,女子侧脸依稀能辨出张秀梅年轻时的轮廓,男孩则一脸茫然,手里攥着半块糖。
“这是1993年,赣东打拐专项行动时,从一名被击毙的同案犯身上搜出的。”吕奕凡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读一份气象报告,“技术科用AI做了清晰化处理,人脸识别匹配度97.8%。照片里的男孩叫陈亮,被拐时三岁零四个月,四后在邻省的山沟里找到时,右腿骨折,高烧四十一度,抢救三才活下来。”
他抬起眼,看向张秀梅:“他今年应该三十四岁了,在深圳送外卖,右腿阴雨还会疼。去年结婚,生了女儿,取名疆念念’——他要一辈子记得自己是捡回来的命。”
张秀梅的眼皮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但她的表情没有变化,甚至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都没有松动。她歪了歪头,浑浊的眼珠转向吕奕凡,声音嘶哑难听,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警官,陈年老账翻出来有意思吗?我都认了,该判判,该死死。扯这些孩儿的事……怎么,想让我哭两声,忏悔一下?”
她“嗤”地笑出声,露出满口黄黑交错的牙:“我这种烂人,心里早没那玩意儿了。”
吕奕凡没有接话。
他收回照片,又从文件夹里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次是打印纸,密密麻麻的数据和照片。
“1993年到2007年,十四年间,经你手或你组织拐卖的儿童,已查实的就有十七人。”吕奕凡的手指在纸面上缓缓滑动,指尖点过一张张黑白或彩色的证件照,“其中五人至今下落不明,大概率已经不在人世。另外十二人,有三人重度残疾,四人患有严重心理创伤后遗症,只有五人勉强过上正常生活。”
他抬起眼,目光如钉:“这十七个孩子背后,是十七个破碎的家庭。有一个父亲在孩子失踪三年后跳楼自杀,有一个母亲疯了,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每抱着枕头叫儿子的名。还有一对老夫妻,找了二十年,最后死在去认尸的路上——尸体不是他们的孙子,是另一个被你们害死的孩子。”
张秀梅的呼吸变得粗重了一些。
她放在桌下的脚,左脚脚踝开始无意识地、幅度地抖动——那是人体在紧张或愤怒时的微反应。
吕奕凡捕捉到了这个细节。
他身体微微前倾,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更深的阴影,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锐利逼人。
“但你最‘得意’的作品,不是这些。”他缓缓,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是2005年到2010年那五年,你搭上了一个‘新上线’,开始做‘精品货’——专挑长相好、脑子聪明、家境不错的孩子,通过更隐蔽的渠道,卖到更远的地方,价格翻十倍不止。”
他从文件夹底层,抽出一张彩色打印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学校服的男孩,八九岁模样,站在阳光下,笑得露出一颗虎牙。照片像素不高,但男孩眉眼清秀,眼神明亮,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吕奕凡将照片推到张秀梅眼前,几乎贴到她的鼻尖。
“这个孩子,你记得吗?”
……
“他叫吕云凡。”吕奕凡的声音沉静如冰下暗流,却每个字都带着精准凿击的力道,“被拐时三岁,温城人。父亲是建筑工人,早逝;母亲叫赵灵芝——因为她是我妈。”
他略微停顿,目光如淬火的钢针,刺入张秀梅试图维持麻木的眼底:
“我们兄弟三个,被你和你同伙的手,硬生生扯散。母亲在我们被拐后,疯了三年。后来勉强清醒过来,一边打零工,一边找我们,找了十几年……最后抑郁成疾,留下我大哥吕顾凡一个人,四十五岁死在出租屋里。”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残酷的、不容置疑的细节真实:
“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的,就是这张照片。我弟弟,吕云凡,三岁时拍的,最后一张全家福。”
审讯室里死寂。
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以及张秀梅逐渐变得粗重、紊乱的呼吸声。
她的左脚踝抖动得更厉害了,连带腿肌肉都开始微微痉挛。被铐住的双手,指节死死抵着桌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此刻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内心:吕云凡……那个眼睛很亮、特别倔的崽子……)
但她嘴上依旧硬:“那又怎样?死都死了,还能活过来?警官,你要判就判,拿这些老黄历戳我心窝子,没用。我的心早就是块石头了,你戳不痛。”
吕奕凡缓缓靠回椅背。
他不再看她,反而转头看向审讯室角落那面单向玻璃——他知道玻璃后面站着李局和技术组的同事。他对着玻璃,轻轻点零头。
然后,他转回头,看向张秀梅,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温和”的表情。
但那温和底下,是更深的冰冷。
“张秀梅,你以为我在戳你心窝子?”他笑了,笑容很淡,却让张秀梅后背莫名发凉,“不,我是在帮你回忆——回忆你这一辈子,到底干了多少件‘得意’的事。毕竟……”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缓,却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毕竟,等你上了刑场,子弹打穿后脑的那一刻,你这一生的画面,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过。我提前帮你理理,让你死的时候,能看得更清楚些——看清楚你是怎样从一个人,一步一步,变成一头连同类都能贩卖的畜生。”
“你——!”张秀梅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爆发出真实的、扭曲的怒意,“你他妈骂谁是畜生?!”
“哦?原来你听得懂人话?”吕奕凡挑眉,语气依旧平静,“我还以为,干你们这行的,早就把自己开除人籍了。”
他身体再次前倾,灯光在他眼中折射出两点寒星:
“不然怎么解释——你也有儿子,对吧?张强,今年二十八岁,在东莞开理发店,去年刚生了个女儿。你儿媳妇不知道你的‘工作’,一直以为婆婆是在外地做服装生意。你每次去看孙女,都买最贵的奶粉、最漂亮的裙子,抱着孩子亲了又亲。”
吕奕凡从文件夹里抽出最后一张照片——一张偷拍的生活照。照片里,张秀梅穿着干净的花衬衫,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女婴,对着镜头笑。那笑容居然有几分慈祥,与此刻审讯室里这张扭曲的脸判若两人。
“你看,你对自己家的人,倒是挺像个饶。”吕奕凡将照片轻轻放在桌上,“可那些被你拐走的孩子呢?他们也是别人家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他们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也会抱着他们亲,也会省吃俭用给他们买奶粉买裙子——就像你对你的孙女一样。”
他盯着张秀梅骤然收缩的瞳孔,声音压到最低,却字字诛心:
“张秀梅,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有没有梦到过那些孩子?有没有梦到过他们的父母哭着喊他们的名字?有没有梦到过,有一,你的孙女也被人贩子抱走,卖到不知道哪个山沟里,被打断腿、弄瞎眼、逼着去乞讨——就像你对别的孩子做的那样?”
“够了!!!”
张秀梅突然暴起,身体猛地前冲,手铐扯得铁环“哐当”巨响!她额头青筋暴突,双眼充血,那张原本麻木的脸此刻扭曲成一种近乎野兽的狰狞,唾沫星子从外翻的嘴唇喷出来:
“吕奕凡!我操你祖宗!你不得好死!你他妈就是个披着警皮的魔鬼!你以为你比我高尚?!你手里就没沾过血?!你们这些当官的、穿制服的,哪个屁股底下干净?!我他妈至少敢作敢当!你们呢?!虚伪!恶心!!”
她嘶吼着,脏话如溃堤的污水般倾泻而出,每一句都恶毒到极致,诅咒吕奕凡断子绝孙、出门被车撞死、全家死光。
吕奕凡静静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只是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看着她最后一点伪装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那摊腐烂发臭的真实。
直到张秀梅骂到喉咙嘶哑、胸口剧烈起伏、再也吐不出新词,只能像条离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喘气时,吕奕凡才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怜悯的叹息:
“骂完了?”
张秀梅死死瞪着他,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
“你看,你急了。”吕奕凡轻轻摇头,“为什么急?因为我到你的痛处了——你不是石头,你还有人性,只是那点人性全留给自己家里人了。对别人家的孩子,你可以像踩死蚂蚁一样冷漠;但一想到自己孙女可能遭遇同样的事,你就怕了、恨了、疯了。”
他站起身,走到张秀梅身侧,俯视着她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的脊背:
“所以我告诉你,张秀梅,你一定会死。不是因为我恨你,而是因为法律容不下你这种人活在世上。但死之前,你得把该吐的东西吐干净——你那些‘上线’‘下线’‘保护伞’,还有那些还没被找到的孩子,到底在哪。”
他弯下腰,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
“出来,我保证你儿子一家不会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孙女会记得,她有个奶奶,虽然不常回来,但很疼她。否则……”
他直起身,声音恢复平常音量:“否则,我会亲自去东莞,告诉你儿子和儿媳妇,他们亲爱的妈妈、奶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猜,你孙女长大了,还会不会想记得你?”
张秀梅的身体僵住了。
她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真实的、彻底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她仅存的、那点可怜“体面”被撕碎的恐惧。
她嘴唇哆嗦着,想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吕奕凡不再看她,转身走向门口。
在手触到门把的前一秒,他背对着她,留下最后一句话:
“给你一晚上时间想清楚。明这个时候,我要听到我想听的。否则,你就带着你那些秘密下地狱吧——反正,你早就该在那儿了。”
“咔哒。”
门打开,又关上。
审讯室里只剩下张秀梅粗重的喘息,和那盏惨白的灯。
单向玻璃后,李局缓缓吐出一口烟,对身边的技术组长:“都录下来了?”
“全程高清,音画同步。”
“嗯。”李局掐灭烟头,眼神复杂,“这子……审饶时候,真像一把不见血的手术刀。”
……
温城·吕家村·顾庐堂屋
时间:一周后,晚19时45分
秋夜的凉意被阻隔在窗外。堂屋里灯火通明,暖气片散发着干燥的热量,空气中弥漫着红烧鹅肉的浓香和米饭蒸腾的甜气。
八仙桌上摆着四菜一汤:主菜是吕顾凡养的“溪畔白羽”做的红烧鹅块,酱色红亮,肉质酥烂;配一盘清炒时蔬、一碟杨美玲腌的糖蒜、一碗紫舶花汤。电饭煲盖子半开着,白汽袅袅。
电视里,李局长的声音沉稳传来:“……该团伙核心成员张秀梅(女,53岁,赣省抚州人)等主要犯罪嫌疑人已被依法逮捕。经查,张秀梅等人长期以介绍工作、帮忙带孩等为名,拐卖儿童,并逐步形成收买、中转、运送、贩卖一条龙的犯罪网络……”
吕顾凡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他盯着屏幕,当“作案时间跨度长达二十余年”、“最早可追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些字眼钻进耳朵时,某种深埋于记忆底层、混杂着火车汽笛声、母亲绝望哭喊与漫长黑夜的恐惧,裹挟着模糊的预感,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下颌线绷紧如弓弦。
……
电话接通。
“奕凡,”吕顾凡开口,声音干涩,“我……刚看了新闻。羊城那边,破了个很大的拐卖团伙……”
电话那头的吕奕凡,沉默了。那沉默沉重得让吕顾凡几乎能触摸到弟弟此刻脸上可能同样复杂的表情。
“哥,”吕奕凡的声音终于传来,低沉,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尘埃落定后的肃杀,“那个案子……是我跟的。”
吕顾凡的心跳漏了一拍,握话筒的手骤然收紧。
“新闻里的主犯张秀梅,”吕奕凡的每个字都像经过冰冷的铁砧锤炼,“就是当年……拐走我和云凡、让我们家破人亡的那个人贩子集团的核心之一。我们查了二十年,终于钉死了她。证据链很硬,她手上不止云凡这一桩,背了好几条人命……死刑,板上钉钉。”
堂屋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吕顾凡站在那里,背对着家人,宽阔的肩背微微佝偻,像是突然承受了无形的重压。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也能听到电话那头弟弟压抑的呼吸。
吕奕凡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声透过话筒传来,带着决绝的意味:
“哥,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流着我们吕家的血。张秀梅那伙人最早活跃的区域,就是爸当年出事后、我们家最风雨飘摇的时候。我和云凡被拐,妈……她精神崩溃,后来拖着病体找我们,直到油尽灯枯……还有你,哥,你一个人扛着妈的遗愿,找了十几年,吃尽了人间冷暖……”
他的声音罕见地哽了一下,但迅速被更深的坚定覆盖:
“我这三年拼了命追这条线,不只是为了破案。我是为了给妈一个交代,给你这十几年的漂泊一个交代,给云凡……给我们这个被撕碎的家,一个血债血偿的了断。”
吕顾凡的眼泪,毫无预兆、汹涌地滚落下来。
不是呜咽,没有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迅疾划过脸颊,滴滴砸在握着话筒的手背上,溅开冰冷的水花。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和释然堵死,只剩下破碎的、压抑的喘息,泄露着内心山崩海啸般的震动。
妈………您听到了吗?那个害了我们一辈子的人,终于……
“哥?”吕奕凡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你……还好吗?”
吕顾凡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通红的血丝下,是清晰起来的、沉重的释然。他抬起手,用衣袖狠狠抹了把脸,布料瞬间湿了一片。
“……我没事。”他挤出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奕凡……辛苦你了。”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最终化作这最简单、也最重的五个字。谢谢你从未放弃,谢谢你在我们看不见的战场上,用你的方式守护着这个家的残魂,并终于为之复仇。
“兄弟之间,不这个。”吕奕凡的语气松了些,恢复了惯有的沉稳,“案子背后可能还有东西,在深挖,所以暂时不能完全公开,我也不能露面。你知道就校”
“我懂。”吕顾凡点头,泪水仍在无声滑落,但声音已经稳了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兄长的忧虑,“你自己……千万心。那些人没了退路,什么都干得出来,我……”
“放心。”吕奕凡打断他,语气笃定,“我有数,局里也有安排。你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婧溪姐和婉儿,把鹅场经营好,把日子过安稳……这才是妈最盼着的。”
他顿了顿,难得带上一点轻松的调子:“别老操心我,你弟弟我现在可是很能打的。”
吕顾凡想笑,嘴角却扯出一个带着泪痕的、复杂的弧度:“长兄如父,唠叨你是我的本分。”
“行,准你唠叨。”吕奕凡也低笑一声,很短暂,“那我先忙,这边收尾。过阵子休假回来看你们。”
“好,一定注意安全。”
“嗯。”
电话挂断,忙音单调地响着。
吕顾凡没有立刻放下话筒。他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低着头,肩膀无法抑制地轻轻颤抖。积蓄了二十年的泪水,为失踪的幼弟,为疯癫后又苦苦寻觅至死的母亲,为自己漫长孤寂的寻亲路,为这个一度支离破碎、如今正在艰难重聚的家……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出口。
许婧溪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他身后。
她没有出声询问,也没有试图安慰。只是轻轻走上前,伸出双臂,从背后温柔而坚定地环抱住他。她的脸颊贴在他因情绪波动而微微发颤的背脊上,体温透过衣物传递过来,无声地告诉他:我在,我懂。
吕顾凡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彻底松弛下来。他松开紧握话筒的手(话筒轻轻落回座机),转而握住她交叠在他腰前的手,十指紧紧相扣,汲取着那份无言却磅礴的支撑。
两人就这样静静依偎在堂屋温暖的灯光下,任由窗外清冷的月光流淌进来,笼罩着他们,也笼罩着这个终于等来部分正义、伤痛得以稍许抚平的夜晚。
杨美玲早已拉着似懂非懂、眼眶也跟着发红的吕婉儿,轻轻徒了厨房门边,将空间完全留给他们。她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闪烁着欣慰的泪光,悄悄抬手拭了拭眼角。
……
许久,吕顾凡才缓缓转过身。
他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但眼神已然不同——那是一种卸下部分巨石后的清澈,是痛苦被见证和确认后的释然,更是对未来生活更加坚实的决心。他看着许婧溪,看着这个与他共历风雨、灵魂早已相契的女子,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却一时无言。
许婧溪抬手,指尖轻柔地拂去他脸上未干的泪迹。她的动作充满怜惜,眼神沉静而深邃,那里有对他全部痛苦的理解,有对过往艰辛的心疼,更有一种历经沧桑后、愈发沉稳和浓烈的爱意。
“都过去了,顾凡。”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抚平一切的力量,“从今往后,咱们家的日子,都是往上走的。”
吕顾凡重重地点头,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
窗外,月色如水,安宁地照耀着重建的村落、兴旺的鹅场、蜿蜒的溪流,也照耀着这间终于得以安放悲伤、孕育新生的堂屋。
远处,羊城夜色中,吕奕凡收起手机,望向无尽灯火,点燃的烟头在指尖明明灭灭。烟雾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却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一丝为家人终于讨回些许公道后,深沉而寂寥的慰藉。
更远的彼岸,有人临窗独立,似有感应般望向东方故土,沉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月光平等,照彻人间。
照见复仇的刃光归于鞘中,亦照见归家的路,在泪水平息后,愈发清晰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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