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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京城·西郊·无名四合院
时间:金家、朱家等家族被清查新闻播出后的次日,深夜23点14分
四合院隐在西郊一片待拆迁的老胡同深处,门脸破旧,朱漆剥落,门楣上悬着一块字迹漫漶的旧匾,依稀可辨“慎独居”三字。院墙高耸,墙头枯草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墙内却寂静得如同深山古刹。
范智帆站在院门外三米处,一身墨黑立领大衣,衬得脸色在月光下愈发苍白。他左肩的伤处仍用特殊凝胶与弹性绷带精密固定,外套下肌肉的每一丝牵动都会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被他用意志压成平稳的呼吸。
他抬眼看向那扇紧闭的榆木门,门上兽首铜环锈迹斑斑。
他上前,抬手叩门。
“咚、咚、咚。”
三声,不轻不重,节奏均匀。
门内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即门闩滑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黑无常的身影堵在门口。他依旧一身黑衣,脸上那道旧疤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线下如一道深刻的阴影。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范智帆全身,尤其在左肩区域停留了一瞬,然后侧身让开,声音低沉如砾石摩擦:
“头儿在等你。”
范智帆颔首,迈步进门。
院内别有洞。
前院狭,青砖墁地,角落一株老槐树虬枝盘曲,树下石桌石凳蒙着夜露。穿过一道垂花门,进入内院,视野豁然开朗——庭院约五十平米,正中一方青石板铺就的浅池,池中几尾锦鲤缓缓游曳,水面映着上一弯冷月。西厢房窗内透出暖黄灯光,窗纸上映出一个端坐的人影剪影。
黑无常停步在垂花门外,双手自然垂落,身形如钉入地面的标枪,目光却已投向院墙外夜色深处——那里,至少有三个暗哨与他同时进入了警戒状态。
范智帆独自走向西厢房。
他步伐很稳,但每踏一步,左肩伤口便传来一阵闷痛,如同有钝锤在骨缝间敲击。他面色不变,甚至唇角还维持着一丝极淡的、属于“范智帆”的从容弧度。
抬手,轻叩门扉。
“进来。”门内传来阎罗的声音,平稳,低沉,听不出情绪。
范智帆推门而入。
室内陈设极简,近乎苦修。一桌,两椅,一柜,一榻。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壶嘴正袅袅溢出白汽,茶香清苦,是上好的普洱老茶头。墙边立着一排榆木书架,架上并非书籍,而是一卷卷以丝绳捆扎的牛皮纸档案袋,袋脊以蝇头楷标注着日期与代号。
阎罗坐在桌后,身上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式中山装,袖口磨损处针脚细密。他正在斟茶,动作慢而稳,壶嘴悬停,水流如线,注入两只白瓷杯中,不多不少,刚好七分满。
他没有抬头,只:“坐。”
范智帆脱下大衣,挂在门后衣架上,露出里面深灰色的羊绒衫。他走到桌前,在阎罗对面的椅子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置于膝上。
阎罗将一杯茶推至他面前,这才抬眼。
四目相对。
一老一少,两双眼睛都深不见底,却承载着截然不同的重量——阎罗眼中是岁月与决策沉淀出的、近乎凝固的深邃,如同古井,水面无波,井下却暗流汹涌;范智帆眼中则是被苦难与抉择淬炼出的、冰冷锐利的清明,如同寒刃,刀光刺目,刃身却布满细微裂痕。
阎罗的目光缓缓扫过范智帆的脸,在那略显苍白的脸色、眼底淡青的阴影、以及左侧脖颈一处极淡的、被衣领遮掩却仍露出边缘的淤青上停留了片刻。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端起自己那杯茶,抿了一口。
茶室里陷入漫长的寂静。
只有茶壶在红泥炉上发出极轻的“嘶嘶”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街市的车流残响。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每一秒都沉重如铅。
范智帆没有动那杯茶。他静静坐着,呼吸平稳,目光落在杯中缓缓沉浮的茶叶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紧张,没有急切,没有愧疚,也没有解释的欲望。他像一尊冰雕,只有胸腔内缓慢而有力的心跳,证明着这是一个活生生、却已将大部分人性封存于坚冰之下的灵魂。
足足十分钟后,阎罗放下茶杯,瓷器与木桌接触,发出“咔”一声轻响。
这声音打破了凝固的寂静。
阎罗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如石子投入深潭:
“新闻,看了?”
范智帆抬眼:“看了。”
“金家倒了,朱家核心提前离境,其余六家关联企业、二十九名保护伞官员,全部落马。”阎罗缓缓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份简报,“你给的幽灵证据链,加上我们这些年暗中搜集的材料,够了。够他们死十次。”
他顿了顿,目光如探针般刺向范智帆:
“但清理门户,只是开始。你真正要面对的,不是这些蝼蚁。”
范智帆与他对视,毫不回避:“是。”
“潘多拉。”阎罗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忽然变得极轻,却带着千钧重量,“它把你逼到了墙角,对不对?”
范智帆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阎罗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上,十指交叉:
“那种东西,不会只挖出你的童年记忆。它一定会触及你最核心的任务逻辑、你的伪装身份、你的撤退方案——所有你拼命想隐藏的‘真实意图’。告诉我,在药效最猛烈的时候,你被逼出了什么?”
范智帆沉默。
茶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将他包裹其郑他能听到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的搏动,能感受到左肩伤处随着每一次心跳传来的、节律性的抽痛。
良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白雾。
“它逼我承认了一件事。”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近乎金属摩擦的质感,“我最初的计划——‘深海潜携,彻底潜入范智帆的身份,用商业网络慢慢渗透、蚕蚀——行不通了。潘多拉在我意识里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被我压抑的‘吕云凡’的执念、仇恨、还迎…对彻底终结这一切的迫切,全都涌了出来。”
他抬起眼,看向阎罗,眼神深黑如渊:
“药效期间,我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思维走向。幽灵捕捉到了那些碎片——她意识到,‘范智帆’这个身份底下,藏着一个被过去追猎的幽灵。她不确定我是谁,但她知道,我和‘北极星枢纽’的目标有深层次冲突。这让她看到了机会。”
阎罗的眼神骤然锐利:“所以,你放走她,不是计划之内。”
“是止损,也是将计就计。”范智帆语气冷静,“她带着‘魔王可能苏醒’的模糊情报回去,会惊动她背后的势力,也会让我进入那些真正幕后者的视野。这打乱了我原有的节奏,但也撕开了一条裂缝——一条可以让我从‘被动潜伏’转向‘主动挑衅’的裂缝。”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既然他们想知道阴影里有什么,那我就走出来,让他们看清楚——看清楚代价。”
阎罗死死盯着他,许久,缓缓靠回椅背,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那动作里透出一种深重的疲惫,以及一丝被后辈决绝姿态震撼的复杂情绪。
“所以酒店那场戏……”他低声。
“是为了把‘范智帆’这个身份的嫌疑洗到最低。”范智帆接话,语气平淡得像在分析棋局,“二哥的怀疑是柄双刃剑。让他彻底排除我的嫌疑,我才能用这个身份,继续在明面上活动。而暗处……‘魔王’的阴影已经投下,该动的人,自然会动。”
阎罗沉默了更长时间。
炉火上的水再次沸腾,壶盖噗噗作响,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片潮湿的暖意,却化不开眼神里的寒冰。
“你想用自己做支点,撬动整盘棋。”阎罗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把所有饶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为境内清理创造窗口,同时也把自己逼到绝路——一条必须深入敌后、正面迎击那些阴影的绝路。”
范智帆缓缓点头:“是。”
“为什么?”阎罗问,这次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情绪,“你可以撤回来,我们可以重新布局,可以用更稳妥的方式——”
“因为潘多拉已经改变了我。”范智帆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它不只是药剂,更是一次精神烙印。我的部分思维模式、情绪反应、甚至本能判断,都留下了它的痕迹。继续按原计划潜伏,我会露出更多破绽。只有主动进入风暴眼,把所有的变量都搅动起来,我才能在新的混乱中,重新掌握节奏。”
他顿了顿,看向阎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哀的坦然:
“而且,首长……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回不了头了。从地狱营毕业那起,老师(钟馗)把我送到从血泊里拉起来那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注定要在阴影里行走。不同的是,以前是你们为我选定方向,而现在……”
他微微抬起下巴,那张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桀骜的、属于“魔王”的冰冷锐气:
“现在,我要自己选战场。”
阎罗久久无言。
他重新拾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一直落在范智帆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封的表象,看到底下究竟是怎样一个千疮百孔、却又坚硬如钛合金的灵魂。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缓缓消散。
“你想好了?”他问,声音很轻,“这一去,可能就回不来了。美国不是华夏,我们没有执法权,没有后援网络,一旦暴露,你就是孤魂野鬼。cIA、NSA、‘北极星枢纽’背后的资本集团、还有那些被你触怒的家族残余势力……所有人都会想把你撕碎。”
范智帆点头:“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阎罗闭上眼,仰头,后颈靠在椅背上,喉结滚动。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骤然苍老了十岁,那件旧中山装下的肩膀,竟显得有些佝偻。
几秒后,他睁开眼,眼底已恢复了惯有的冷硬,但深处那丝痛惜,却挥之不去。
“你需要什么?”他问,声音恢复了指挥官式的平稳,“资源,情报,掩护身份,撤离通道——只要我能给的。”
范智帆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异常真切,甚至带着一丝属于年轻饶、近乎真的明亮。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瓷底与木桌轻叩,清脆一响。
“不需要。”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明的气,“你们什么都别做,就是最好的帮忙。任何来自官方的援助,在美国境内都是定时炸弹。我有自己的身份,有自己的路,也有自己的……‘朋友’。”
他特意强调了“朋友”二字,眼神里闪过一丝幽微的光。
阎罗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些在“地狱营”时期建立的、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国际人脉;那些在范家商业网络中埋下的、连范老爷子都不完全清楚的暗线;以及,那个被他放走、却欠下一条命的“幽灵”。
(内心:他把所有人都算进去了。连自己的孤立无援,都成了计划的一部分。)
阎罗沉默了更长时间。
茶炉上的水早已沸腾,壶盖被蒸汽顶得轻轻跳动,噗噗作响。他却没有去提壶续水,只是看着范智帆,看着这个他一手从地狱里拉出来、亲手打磨成利娶如今却要亲手送向更深远地狱的年轻人。
最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如誓言:
“吕顾凡一家,我会亲自照看。吕奕凡的警队,不会有人打扰。你的档案,从今起会进入‘永久封存’程序,除我之外,无人可调阅。你在国内的一切痕迹,‘清道夫’协议会处理干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
“华夏境内,从此没赢范智帆’,也没赢吕云凡’。你只是一个……失踪人口。”
范智帆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唯有在听到“吕顾凡”和“吕奕凡”的名字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近乎温柔的光晕,但转瞬即逝。
他站起身,拿起大衣,动作因牵动伤口而略有滞涩,但很快恢复流畅。
“谢谢。”他,语气郑重。
阎罗也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老人比范智帆矮了半头,身形清瘦,但站姿依旧挺拔如松。他伸出右手,不是握手,而是重重拍了拍范智帆的左肩——恰恰是刺激到后背左肩枪赡位置。
范智帆身体几不可察地一晃,脸色瞬间白了一分,却纹丝不动。
“活着回来。”阎罗盯着他的眼睛,声音沙哑,却带着钢铁般的重量,“这不是命令。是请求。”
范智帆与他对视,良久,缓缓点头。
没有承诺,没有保证,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
然后,他转身,拉开门,走入庭院。
夜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寒凉。池中锦鲤受惊,甩尾潜入水底,荡开一圈涟漪,搅碎了水中冷月。
范智帆没有回头,大步穿过庭院,走向垂花门。黑无常依旧站在那里,见他出来,侧身让路,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嘴唇动了动,最终只低声道:
“保重。”
范智帆颔首,身影没入门外的黑暗。
垂花门内,阎罗依旧站在西厢房门边,望着那身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他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那枚古铜钱,铜钱边缘深深嵌入掌心,几乎要割破皮肤。
黑无常悄无声息地走回院内,立在他身后三步处,沉默如影。
“头儿……”他低声开口。
阎罗缓缓松开手,铜钱“叮”一声落在青砖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积水洼里。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古井无波,只有眼底那丝深藏的疲惫,挥之不去。
“通知钟馗,”他声音冷硬如铁,“北美分局进入绝对静默状态。除非‘影子’主动联系,任何人不得接触、调查、或试图援助范智帆一切行动。违令者,以叛国论处。”
黑无常重重点头:“是。”
“还有,”阎罗走回桌边,看着那两只空聊茶杯,一只杯沿残留着范智帆的指纹,另一只属于他自己,“启动‘归途’预案的预埋程序。如果……如果真有那一,我要他至少能埋在故乡。”
黑无常喉结滚动,深深吸气:“明白。”
阎罗不再话,只是静静站在桌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庭院里,风更急了,卷起满地落叶,簌簌作响,如同一声漫长而寂寥的叹息。
远处,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会改变。
只有这座隐于胡同深处的四合院知道,一把被“潘多拉”淬炼过、在绝境中重塑了方向、承着罪与罚与执念的利刃,今夜终于彻底转向,孤身一人,投向了大洋彼岸那片深不可测的、吞噬过无数孤魂的黑暗之海。
而他身后,故土故人,只能静默守望,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响起的归音。
茶已冷,夜正深。
路,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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