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边雨季的空沉甸甸的，湿热的空气黏在皮肤上，预示着又一场暴雨。林凡推开“林氏营造与文化遗产修复有限公司”临时办公室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时，一股混合着旧文件、新鲜木屑和汗水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这里原是城郊一处仓库的隔间，被张伟租下后简单布置，墙面还裸露着部分红砖，但地上铺了青石板，几张厚重的实木会议桌和墙上钉着的各类工程图纸、进度表，赋予了它一种粗粝而务实的生气。
会议室里，张伟、索拉，以及从乌那隆寺工地紧急召回的巴功和负责统筹新学徒培训的阿明已经等候着。桌面上摊开的不仅是账本和图纸，还有几块新旧不一的木料样本、几份捏出了折痕的供应商报价单，以及喝了一半的凉茶。看到林凡进来，张伟几乎是弹射般地站起身，脸上那混合着长期缺觉的疲惫与掌控着庞大项目带来的亢奋，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清晰。索拉则沉稳地点点头，巴功和阿明也立刻肃立。
“凡哥，你可算回来了！”张伟的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热切，“你再不回来掌舵，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看着数字都眼晕。”
林凡在主位坐下，顺手拿起一块色泽金黄的柚木样本捻了捻，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在姐夫索拉敦厚的脸上停留片刻。这位沉默寡言的汉子，如今眼神里除了固有的忠诚，更添了几分独当一面后的沉稳。“都坐。伟哥，别扯虚的，捞干的。家里这摊子，现在到底是肥是瘦，是紧是松，一五一十摆出来。”
张伟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进行一场重大汇报的将领，摊开了他的“作战地图”。
第一幅图：根基之地——乌那隆寺后续工程。
“这是咱们的命根子，也是脸面。”张伟指尖点着预算表，“180万美金，僧王办公厅盯着，文化部备案，一分钱都不敢错。进度35%，看着不快，但藏经阁地下发现的早期地基遗址让我们耽误了三周，这事儿已书面报告并获得变更许可，成本增加了约5万，但历史价值巨大。”
他翻开成本明细，语速加快：“最大头还是料钱。替换主柱的百年铁木，柬埔寨林区已管控，我们是通过越南边境的合法渠道，层层转手加价，单价同比去年涨了40%。54万的预算，现在看紧巴巴。工匠工资这块，索拉叔有发言权，”他看向索拉。
索拉瓮声瓮气地补充：“以前是按算工钱，现在核心技工我们试着改成了‘基本薪资加完工质量奖励’。手艺好的老师傅积极性高了，但管理更复杂，记账工作量大了。好处是学徒们看到盼头，学得更卖力。”
张伟接回话头：“琉璃瓦和矿物颜料，我们没选最便夷，而是按你定的标准，选了贡布老窑和循粒传统作坊的货，价格比市面高15%，但颜色正，耐久性好。这钱，我觉得该花。”
他翻到财务预测部分：“按合同付款节点，下月初我们能申请第二笔进度款，大概30万美元。如果后续不出现重大变更，这个项目最终净利润乐观估计在22%，约40万美元。但前提是，后期彩绘和装饰工程不能出任何质量瑕疵，否则验收和尾款会非常麻烦。”
林凡微微颔首：“质量是1，利润是后面的0。这个项目不追求利润最大化，要的是百分百的圆满。铁木涨价的事，我知道了。后续高端定制项目里，可以适当选用一部分其他名贵木料，平衡一下成本压力。”
第二幅图：开枝散叶——湄公河三村寺项目。
张伟的神色明显更加生动，也透出巨大压力：“凡哥，这才是真正考验咱们能不能立住的硬仗！496万美元，文化部象征性补贴30%，剩下近350万要靠三地自筹。合同签了，但第一笔启动资金，到现在只到位了50万美元，还是三个村子凑的。文化部那30%的补贴，文件在流程里，据卡在财政司。”
他展示了初步勘察报告和惊饶预算分解：“三座寺，情况各异。上了年纪那座，半边山墙都快塌了，需要局部落架大修；桔井那座，白蚁蛀空了整个地板层；磅同那座相对好，但壁画破损最严重。成本预估里，我最没底的是两点：一是壁画修复，必须外包给专业团队，目前接触的泰国清迈一个团队报价很高，但国内几乎找不到能做的人；二是三地协调，每个村的长老会都希望先修自己村的，用工也想用自己人，标准和工钱很难统一。”
他算了笔账：“如果我们自己前期垫资过多，资金链断裂风险极大。但如果不垫，工程无法启动，合同可能违约。我的目标是净利润率15%，约75万。但坦白，凡哥，如果前期协调和垫资问题解决不好，这个项目可能不赚钱，甚至微亏，只为赚个名声和后续机会。”
林凡身体微微前倾，手指在“壁画修复”和“地方协调”两项上敲了敲：“壁画的事，先放一放。你立刻联系国家艺术学院和佛教大学的相关专业，看看有没有合作研发或委托培养的可能。我们要有自己长期的解决方案，不能总被外人卡脖子。地方协调，”他看向索拉，“姐夫，这事非你莫属。你带上两份像样的礼物，以我的名义，分别拜访三地最有威望的长老，不是开会，是私下喝茶。告诉他们，我们修寺，顺序按危险程度来，这是对佛祖负责；用工，我们统一招募培训，按能力定岗定薪，但优先录用本地踏实肯学的年轻人，并承诺工程结束后，为每个村留下至少两名能进行日常维护的初级工匠。我们要的不是一时妥协，是长久的心服口服。”
索拉重重点头：“我懂。先交心，再做事。”
第三、第四幅图与总结。
张伟快速介绍了王室定制（高毛利、树品牌）和零散业务（保运转、织人脉）的情况，然后合上所有文件夹，声音带着干涩：“凡哥，账面上看，我们手握近800万合同，风光无限。但刨开已支付和马上要付的，能动用的现金也就120万左右。三村寺像个资金黑洞，乌那隆寺的尾料采购也等着付款。下个月工资……如果回款不畅，就得动用你的备用金了。”
他列出了核心问题：1) 技术传承断档，尖端活离不开林凡；2) 供应链受制于人，好木料难求；3) 项目管理鞭长莫及，他和索拉疲于奔命；4) 资金压力如影随形。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只有窗外隐隐的雷声。
林凡的目光逐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张伟因压力而紧绷的脸上。他没有直接回答问题，而是站起身，走到墙上那幅手绘的柬埔寨简易地图前，上面标注着现有和潜在的项目点。
“伟哥，你记得我们刚来的时候，是什么光景吗？”林凡声音平静。
张伟一愣：“记得……要啥没啥，看人脸色，红姐都能拿捏我们。”
“现在呢？”林凡转身，“红姐还在，但她只能躲在暗处玩阴的。我们站在这里，讨论的是几百万美元的生意，是修葺国家遗产，是培训一方工匠。为什么？”
他走回桌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如炬：“因为我们手里有别人没有的东西——真本事，还有一点，比本事更重要的——信义。”
“你提的这些问题，都是成长中的烦恼，是好事。”林凡开始部署，条理清晰，“第一，技术断档。 阿明，”他看向年轻的技术骨干，“从今起，你工作量调整。白在中心跟我做圣栲寺研究，晚上和周末，你要把乌那隆寺的结构图纸、三村寺的勘察数据，做成标准化、模块化的分析案例和入门教材。巴功兄弟带‘重点技术组’攻雕刻，你带‘青年技术组’学结构和测算。我们要形成梯队。”
“第二，供应链。 索拉，你除了协调，再挑两个机灵、懂木材的本地学徒，成立一个‘物料组’。任务不是采购，是‘寻源’。沿着湄公河往上，去更原始的村落，找老木材商，找世代伐木的家庭，建立直接联系，绕过中间商。甚至可以探讨，在合适的村落投资一个型木材预处理工坊的可能性。我们要把根，扎到产业的更上游去。”
“第三，管理与资金。 这是核心。”林凡看向张伟，“公司在你名下，这份压力和责任，你必须扛起来，也必须学会分解。乌那隆寺后期，索拉全权负责日常，你周巡查、月审计。三村寺，你任总指挥，但每个工地必须设立由我们核心学徒担任的‘现场执行副手’，直接对你和索拉汇报。你要从琐事里抽身，去盯流程、控成本、催回款、拓关系。”
他加重语气：“关于资金，原则是：保障员工薪资和核心材料款绝对优先。王室定制项目的回款，可以作为短期流动资金池。三村寺的文化部补贴，我会亲自去找翁萨利司长沟通，中心这边也可以尝试申请一部分‘传统技艺研究与推广’的关联经费，交叉补贴。最关键的是，我们要开始建立公司的信用体系，与银行接触，探索项目融资或信用证的可能性，不能永远靠自有资金滚动。”
“记住，”林凡总结道，声音在的会议室里回荡，“我们现在修的不是一座座孤立的寺庙。乌那隆寺，是我们通往国家殿堂的‘门’；三村寺，是我们深入乡土、汲取力量的‘地脉’；王室定制，是我们展示技艺、连接高层的‘金桥’。而这一切之下，流淌的必须是干干净净、每一分都可追溯的‘血脉’——资金血脉、质量血脉、诚信血脉。红姐那些人，巴不得我们在这些血脉里掺入杂质，然后一击致命。所以，规范、透明、可追溯，是我们比利润更重要的生命线。 张伟，你掌舵这条船，眼里不能只有前方的利润岛屿，更要看清水下每一个暗礁，保证船舱里每一处接缝都不漏水。”
张伟听得心潮澎湃，又倍感压力，重重点头：“我懂了，凡哥。以前只管低头拉车，现在才知道抬头看路、低头检查车轴一样重要。”
林凡神色稍缓：“另外，安排一下，明你跟我回村里一趟。玛雅月份大了，我得回去看看。你也该回去喘口气，顺便，有些关于未来乡村工坊和本地工匠合作社的设想，需要和岩龙长老他们聊聊，听听地气。回去前，把工作跟索拉、巴功他们交代清楚。”
“明白！”张伟立刻应下，雷厉风行地开始布置。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领命而去，的仓库办公室仿佛一个被注入生机的枢纽，迅速运转起来。
下午，林凡带着张伟前往中心开会。车上，窗外雨幕滂沱，林凡望着模糊的街景，忽然开口：“伟哥，等圣栲寺的方案站稳脚跟，我会把更多精力投回来。尤其是三村寺，那不只是工程，更是一个‘模型’——一个将传统修复、社区共建、技艺传承和可持续发展结合起来的模型。做成了，它的价值，远不止几百万美元。”
张伟握着方向盘，手心里有汗，但目光坚定。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林凡沉静的侧脸，心中那份跟随的决心从未如此清晰。“凡哥，你放心。前方阵地，只要我张伟在，绝不会丢。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车子冲破雨幕，驶向文化部大院。车内的林凡知道，接下来的会议是另一个战场——理念、规则、学术话语权的战场。而身后，以张伟和索拉为代表的、那个扎根于泥土、成长于汗水、挣扎于现实却又充满生机的“商业与工程实体”，正是他敢于在更高层面博弈的坚实基石。
双线作战，看似分心，实则互为犄角。匠人之道，不仅在毫厘之间的刻刀，也在纵横捭阖的筹谋。他的路，正在将技艺、商业、人情与远见，熔铸成一根深深嵌入这片土地的、无法撼动的巨柱。风雨愈烈，此柱愈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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