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七月的一个午后，坤宁宫内的暑气被四角摆放的冰鉴驱散了几分，透着几分难得的清凉。
马皇后正坐在榻上，翻阅着一本佛经，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却也有一份历经风雨后的沉静。
朱雄英缓步走入宫内，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英儿来了，快起来。”马皇后放下经卷，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招手让他近前坐下，“瞧你这一头汗，又去兵仗局忙活了？你皇爷爷昨日还跟本宫夸你，那火绳枪、震雷，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就是别太累着自己。”
朱雄英心中一暖，笑道：“谢皇祖母挂心，孙儿不累。能为大明军力添砖加瓦，是孙儿的本分。”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的通报声：“启禀娘娘，曹国公李景隆求见。”
马皇后微微颔首：“宣他进来吧。”
朱雄英心中一动，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身着国公常服，年纪约莫二十出头，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与倜傥之色的青年走了进来，正是他的表哥，袭爵曹国公的李景隆。
李景隆的父亲，开国名将李文忠，已于洪武十七年病逝。按照大明严格的丁忧制度，李景隆刚刚结束了为期二十七个月的守制。
“臣景隆，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李景隆行礼如仪，声音清朗，举止得体。起身后，他又笑着对朱雄英拱手道：“皇太孙也在，真是巧了。”
朱雄英还礼，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关于此饶后世评价：
「李景隆……这就是历史上那位‘建文战神’，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最终打开金川门迎降朱棣的曹国公？」
「其父李文忠何等英雄，怎么生出这么个……唉，他纯菜吧，练兵整军似乎有一套；他是内奸吧，又像是真打不过。此人复杂，不可觑。」
马皇后显然对这位外甥孙颇为亲近，温和地问道：“景隆啊，你父孝期刚过，府中诸事可都安顿好了？若有难处，尽管开口。”
李景隆脸上适时露出一丝感伤与感激：“劳娘娘挂念，府中一切尚好。只是……闲居日久，深感无所事事，有负国恩。近日听闻宫中兵仗局试射新铳，声震四野，又知常家几位表叔皆参与其中，为国效力。臣心下羡慕，也想寻些正经事做，特来向娘娘请教，不知……不知可有景隆效力的地方？”他话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是想走马皇后的门路，也挤进火器这个新兴且受重视的领域里分一杯羹。
马皇后何等人物，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她微微一笑，并未直接答应，而是不着痕迹地敲打兼引导：“你有此心，甚好。你父亲在世时，常以国事为重，你当以父为榜样。英儿所行之事，关乎军国利器，责任重大，非精熟可靠之人不可轻与。你既熟读兵书，善骑射，基础是好的。但切记，实务与纸上谈兵不同，需脚踏实地，虚心学习。”
她到这里，或许是出于对晚辈的期许，又或许是觉得李景隆毕竟是自家人，稍透些口风也无妨，便补充道：“英儿近日正筹划筹建一支专司火器的新军，名曰‘神机营’。此乃新事，千头万绪，正需可靠人手。你若真有心，当以此为目标，先精研火器学问，熟悉实务，待时机成熟，自有为国效力之日。”
“神机营？”李景隆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如同发现了绝佳猎物的鹰隼。他强压激动，连忙躬身道：“娘娘教诲，臣铭记于心！定当潜心学习，不负娘娘和朝廷期望！”
就在这时，李景隆似乎才猛地意识到朱雄英这位正主就在旁边，连忙又转向朱雄英，语气带着几分热络和讨好：“表弟，不，殿下！筹建新军，此乃宏图伟业！殿下若有任何差遣，景隆愿效犬马之劳！臣虽才疏学浅，但对练兵整军、筹措粮饷诸事，也略知一二，或可为殿下分忧。”
朱雄英将李景隆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
「果然闻着味就来了。神机营这块肥肉，不知多少人盯着。此人能力有，野心更大，用得好或是一大助力，用不好便是心腹大患。」
他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平和地回应：“景隆表哥有心了。神机营初创，章程未定，千头万绪。皇祖母得是，实务为重。表哥若有心，不妨先多了解火器特性，熟悉相关运作。待日后有机会，再议不迟。”
这话得滴水不漏，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承诺，将皮球轻轻踢回，强调了“实务”和“机会”，暗示需要看到李景隆的实际能力和耐心。
李景隆是何等机灵之人，立刻听出了话外之音，脸上笑容不变，连连称是：“殿下所言极是，是景隆心急了。定当谨遵殿下教诲，先从实务学起。”
马皇后看着两个年轻饶机锋往来，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淡淡的忧虑。
她适时开口，缓和气氛道：“好了，你们表兄弟二人能同心为国，本宫就放心了。景隆，你既有心，便按英儿的，先踏实学着。英儿，你景隆表哥毕竟是自家人，若真有才学，你也可量才施用。”
“孙儿（臣）明白。”朱雄英和李景隆齐声应道。
又闲话了几句家常，李景隆便知趣地告退了。临走前，他又深深看了朱雄英一眼，目光中充满了热切与算计。
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
马皇后轻轻叹了口气，看向朱雄英：“英儿，你这神机营的风声刚放出去，牛鬼蛇神就都冒出来了。李景隆此子，聪明确是聪明，然心性如何，尚需观察。用之须慎。”
朱雄英恭敬答道：“皇祖母放心，孙儿心中有数。神机营乃国之重器，主将及核心官佐，必选忠勇可靠、精通战阵之人，最终决断还要看皇爷爷和父亲。任人唯亲，乃取祸之道，孙儿断不敢为。”
马皇后欣慰地点点头：“你能如此想，本宫就放心了。去吧，忙你的事去，但也记得时常来陪本宫话。”
“孙儿告退。”朱雄英行礼退出坤宁宫。
宫门外，阳光炽烈，竟让人感到一丝寒意。
朱雄英回头，望了一眼坤宁宫威严的匾额。李景隆那热切而精明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神机营……这块试金石，才刚刚开始发烫。」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兵仗局的方向。脚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显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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