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格物书院的炊烟与敲打声在海湾回荡了不到半年,它那迥异于寻常书院的声响与做派,便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塘的异石,不可避免地激起了层层涟漪。涟漪最先在最近的钦州、廉州文人圈中扩散开来,随即向着广州府乃至整个岭南士林蔓延。
起初,只是私下的议论与不解。“靖王太师”的名头虽然唬人,但其“自污”辞官、散尽家财、跑来这穷乡僻壤建什么“书院”的行径,本就令许多恪守“学而优则仕”信条的士人摇头。待更详细的消息传来——书院不授四书五经,不习诗赋策论,反倒整日里鼓捣些木工铁器、测量演算,甚至玩火弄硝,美其名曰“格物”——这种不解迅速发酵成了惊愕、鄙夷,乃至愤慨。
“离经叛道!斯文扫地!”钦州一位致仕回乡的老学正,在听到族中子弟提及书院学生竟公然在野外“玩泥巴、量土地”,气得将最心爱的紫砂壶都摔了,“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下,何曾教人去做那匠户胥吏之事?靖王……唉,怕是离了朝堂,心神失常,误入歧途了!”
“听闻那些学生,出身混杂,甚至有匠户、商贾之子,与士子同席而‘学’,成何体统!”广州府学的一位训导在文会上痛心疾首,“长此以往,必使礼崩乐坏,贵贱不分!圣人之学,呢正理,岂是那些奇技淫巧可比?”
流言蜚语,逐渐演变成公开的抨击。几份由当地士子撰稿、私下流传的“揭帖”开始出现,措辞激烈,直指格物书院“以淫巧乱正学”、“聚引下贱,混淆士类”、“妄谈理,实为妖言”。更有甚者,联系云湛昔日在朝中的“赫赫武功”与“急流勇退”,暗指其“包藏祸心,以奇技收买人心,图谋不轨”。
这股风潮,终于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刮到了格物书院的山门之前。
约莫二三十名头戴方巾、身着襕衫的年轻士子,在几位当地颇有名气的老秀才带领下,浩浩荡荡来到书院外的缓坡下。他们打着“以文会友”、“辨明正学”的旗号,实则神情倨傲,目带审视与挑衅。为首的是一位姓蒋的老秀才,功名虽不高,但在本地士林中以“卫道严厉”着称。
书院的值守学生见来者不善,急忙通报。云湛闻讯,并未恼怒,反而微微一笑,对闻讯赶来的赵德柱、柳文渊等师生道:“早料到会有此一日。正好,也让我们的学生,见识一下何为‘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何为‘以实证应对空谈’。”
他并不亲自出面,而是指派了以柳文渊为首,包括李栓、石水生、徐焕以及另外几位在近期学习中表现突出、思维清晰的学子,组成“应对组”,前往山门前与来访士子“交流”。云湛只交代一句:“记住‘疑察试证’四字。他们谈经义,你们便问其于国于民何用;他们斥奇巧,你们便示以奇巧之理。不争意气,只摆事实。”
山门前,双方对峙。士子们见出来的并非云湛本人,而是一群衣着朴素、年纪轻轻、甚至有人手上带着茧子的“学生”,轻视之意更浓。
蒋秀才率先发难,捋着花白胡须,声音洪亮:“尔等便是这‘格物书院’的学生?听闻尔等不读圣贤书,专务奇技淫巧,可知‘君子不器’之理?圣人设学,明伦而已。农工商贾之事,各有司存,君子当志于大道,焉能舍本逐末?”
柳文渊经过数月书院熏陶,身上那股郁结的书呆气已褪去不少,多了几分沉静。他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拱手:“蒋先生有礼。先生所言‘大道’,敢问是何道?若道在经书,经书可能解百姓饥寒?可能御外侮强敌?可能治水患旱魃?”
蒋秀才一愣,旋即怒道:“荒谬!圣人之道,在修身立德,教化万民!衣食技艺,自有民为之,何劳君子费心?此乃理伦常!”
李栓忍不住插话,声音洪亮:“老先生!俺是个铁匠出身。按您的‘理伦常’,俺就该一辈子抢大锤,不能琢磨为啥火能炼铁、为啥钢比铁硬?可要是没有俺们这些‘民’琢磨,北伐大军的刀甲从哪来?没有靖王爷……哦,山长当年琢磨的那些‘奇技淫巧’,运河漕粮怎么运?北疆城墙怎么守?”
“强词夺理!”另一名年轻士子喝道,“刀甲漕粮,自有工部匠户操持!尔等在此所学,无非是些微末之技,哗众取宠!岂不闻‘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尔等终日摆弄这些‘器’,于‘道’何益?”
石水生站了出来,他话语不多,却指着远处的大海:“诸位先生,俺是渔民。俺就问问,你们读圣贤书,可能告诉俺,为啥海水每涨落两次?为啥风时大时、方向会变?不知道这些‘器’的道理,俺们出海就是赌命!山长教俺们看日影、测风向、思潮理,这是‘微末之技’还是救命之学?”
士子们一时语塞。潮汐风向,确非经义所载。
徐焕最是跳脱,他笑嘻嘻地拿出一个自己用木片和鱼胶做的简易“热气球”模型(内部有极蜡烛),当众点燃。那模型晃晃悠悠,竟缓缓离地升起寸许。“先生们请看,这也是‘奇技淫巧’。可你们想想,若能造得更大,载人升空,居高望远,用于侦测敌情、察看地形、甚至传递讯息,于国于军,是有益还是无益?这背后的‘热气上携之理,是‘道’还是‘器’?”
模型虽简陋,但那违背“重物下落”常识的上升景象,却让不少士子瞪大了眼睛,连蒋秀才都一时忘了斥责。
柳文渊见时机成熟,朗声道:“诸位先生,我书院所谓‘格物’,非是摒弃圣贤,而是认为圣贤之道,亦需落实于地万物之间。不察稼穑之苦,何以言仁政?不知器械之利,何以言强国?不明医药之理,何以言惠民?我辈在此,正是要探究这地万物运行之‘理’,这‘理’通了,无论是打造利器、增产粮食、防治疾病,皆有据可循,方能真正上合道,下应民心。若只空谈‘大道’,鄙薄实务,与国何益?与民何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色变幻的众士子:“先生们今日来‘辨明正学’,不知除了引经据典,可能当场演示一下,如何用圣贤之道,测出这片山坡的面积?或者解释一下,为何那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他随手一指),我们用杠杆便能轻易撬动?若不能,又何以断定我们探究这些‘理’是‘无用’、是‘离经叛道’呢?”
实证的挑战,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士子们熟读经史,擅长诗文辩驳,引经据典可以滔滔不绝,但面对具体而微的实物测量、力学现象,却束手无策。有人试图用“阴阳五斜生搬硬套,却被学子们用更细致的观察和简单的对比实验问得哑口无言。例如,针对“杠杆省力乃阴阳平衡”的法,李栓当场调整了支点位置,使同一杠杆有时省力有时费力,问“阴阳如何瞬息万变?”对方顿时瞠目。
辩论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书院学子虽然言辞不如士子们华丽,但紧扣事实,有问有据,时而还拿出简易道具演示。反观众士子,初时的气势汹汹渐渐萎顿,除了重复“君子不器”、“重道轻器”等教条,竟难以在具体问题上应对。围观的一些附近乡民和书院其他学生,虽然听不懂太多大道理,但谁在解决实际问题,谁在空泛议论,却看得分明,低声议论渐渐偏向书院一方。
最终,蒋秀才面色铁青,拂袖道:“哼!巧言令色,玩弄机巧,终非正途!尔等好自为之!”罢,领着众士子,在一片略显尴尬的气氛中,悻悻而去。
山门前,书院学子们相视而笑,并无多少胜利的骄矜,反倒有种经过实战检验的踏实福他们真切体会到,山长所教的“疑察试证”,在面对空洞指责时,是多么有力的武器。
消息传回,云湛只是淡淡一笑:“此内一回合。新旧之争,非一日可解。然今日之事足可证明,真理不在声势,而在实证。望诸位牢记,我辈格物之路,不必惧人言,但求无愧于心,有益于世。”
这场不大不的辩论,虽未改变岭南士林主流对格物书院的偏见,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让“奇技淫巧”与“经世致用”的争论,在更广的范围内悄然泛起。而对于书院学子而言,这无疑是他们信念的一次重要淬炼。他们开始更加自信地走在一条鲜有人走的路上,尽管两旁投来的目光,依旧复杂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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