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公云湛那份《乞骸骨并请建书院疏》,如同在平静的朝堂湖面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沸腾的蒸汽与刺耳的嗤响。
奏疏内容在经摄政王朱批、尚未正式明发之前,便已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如同长了翅膀般飞遍了永京城大衙门、公卿府邸。待到正式在常朝之上,由司礼太监当众宣读摄政王“准奏”的批红与后续安排时,整个奉殿广场,陷入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随即便是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如同盛夏暴雨前密集的虫鸣。
震惊、不解、错愕、猜疑、惋惜、嘲讽……种种情绪,交织在每一位朝臣的脸上,无论他们属于哪一派系,与云湛关系亲疏如何。
“靖国公……这是何意啊?”一位白发苍苍、位列九卿的老臣,捻着胡须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低声对身旁的同僚道,“正值壮年,功勋盖世,圣眷优隆,何以……何以突然乞骸骨?还要散尽家财,去那蛮荒岭南建什么‘书院’?这……这简直是儿戏!荒唐!”
“怕是‘狡兔死,走狗烹’的前奏吧?”另一名官员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兔死狐悲的寒意,“功高震主,古来皆然。靖国公这是……嗅到风声了?以退为进,自保之举?”
“自保?哪有这般自保的?辞去所有实权,连家产都不要了!这简直是……断尾求生,不,是剖腹明志啊!”有人反驳,语气中却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撼,“那岭南格物书院,听着就不伦不类,工匠之学,岂能登大雅之堂?靖国公一世英名,莫非就要断送在此?”
“未必是断送。”也有较为清醒的官员沉吟,“观靖国公历年所为,确乎醉心匠作格物,非贪恋权位之辈。或许……是真倦了朝堂倾轧,欲寻一清净地,专心其所好?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
武将班列中,反应更为直接。许多曾与云湛在北伐后勤中有过接触、或因其督造的军械而受益的将领,皆面露愕然与惋惜。
“云公这是……何必!”一位粗豪的将军忍不住嘀咕,“朝中正需他这般干才!北疆诸事,钱粮调配,哪样离得开他?这……这岂不是自毁长城?”
“怕是高处不胜寒啊。”另一名较为稳重的将领叹息,“国公之位,已是人臣极致。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急流勇退,不失为智者。只是这退法……太过决绝。”
而云湛一系的官员,如赵德柱、林清源等人,虽然早知风声,但真到了朝堂之上亲耳听闻,仍是面色发白,心情复杂至极。他们知道,大树即将远徙,留下的空间与压力,都将由他们来承受。
就在这满朝哗然、议论纷纷之际,摄政王李景睿的声音,透过御座前垂落的珠帘(因皇帝病重,摄政王听政时设帘),清晰而平稳地传了出来,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靖国公云湛,忠勤体国,功勋卓着。今以年力就衰、志在格物为由,恳辞朝务,其情可悯,其志可嘉。然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贤才难得。朕(自称已愈自然)心实有不忍。”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殿下百官,最后落在文官班列前方那个如今已无实职、只着国公礼服静静站立的身影上。
“云湛。”李景睿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刻意展现的、君对臣的关切与挽留,“卿之所请,朕虽体谅,然中枢机要,北伐善后,诸多事宜,皆赖卿经纬。卿正当盛年,何言‘精力不济’?可是近来政务过于繁剧?若如此,朕可准卿稍作休沐,酌减庶务,待精神复振,再为国效力。这辞官、建书院之事……不若从长计议?”
这是公开的、第一次挽留。语气恳切,给足了台阶和面子。许多官员心中一动,看来摄政王确实不愿放走这位能臣,或许事情还有转圜余地?目光纷纷投向云湛。
云湛出列,走到御阶之前,深深一揖,声音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谢殿下体恤隆恩。然臣之所请,非因政务繁剧,实乃本性使然,志趣所在。臣于经国济民之大略,实无建树,唯对工匠格物之微末技,偶有心得,常思专精。近年来,每感学海无涯,而臣于朝堂庶务,渐觉力不从心,恐尸位素餐,有负圣恩。故恳请殿下,成全臣这区区陋志,允臣余生,潜心格物,或于书院之中,为下培养一二实用之才,以报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于万一。至于朝中事务,德才兼备者众,如赵德柱、周文远等,皆可大用,必能辅佐殿下,共襄盛治。臣去意已决,伏惟殿下明鉴。”
这番话,条理清晰,理由充分,既再次表明心迹(志在格物,非畏难),又抬举了同僚(表示有人可用),更是将“去意已决”得明白无误。
珠帘之后,沉默了片刻。摄政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更明显的挽留之意,甚至有一丝罕见的、近乎个人情感的流露:“云卿此言,令朕心恻然。忆昔北伐之时,卿于后勤军工,算无遗策;广宁城下,临危不乱;宫变之夜,持诏定鼎。你我……君臣相得,何其难得。如今四方未靖,百废待兴,朕正需如卿这般肱股之臣,共度时艰。卿忍心弃朕而去,独善其身乎?”
这是第二次挽留,更触及私人情谊(“君臣相得”),情感牌打得极重。许多老臣动容,觉得摄政王确实重情,而云湛若再坚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云湛再次深深一躬,头几乎触地,再抬起时,眼圈似是微红(不知是真情流露还是演技),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殿下隆恩,臣没齿难忘。昔日种种,臣亦刻骨铭心。然……正因深感殿下知遇之恩,君臣相得之谊,臣更不愿因己身才德不足,久居高位,徒惹非议,反致有损殿下圣明。臣去之后,心仍在朝,若他日书院略有寸进,于国于民稍有裨益,便是臣报效殿下、报效朝廷之心。万望殿下……成全!”
罢,他伏地不起。
这是以退为进,更是以情恳求,将“不愿拖累殿下圣明”都摆了出来。姿态放到最低,决心表到最明。
奉殿前,一片寂静。只有初冬的寒风掠过广场,卷起些许尘土。所有饶目光,都聚焦在那伏地的绯色身影和珠帘之后。
良久,珠帘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即,是摄政王恢复了平静威仪的声音,那声音里,先前刻意的情感流露已收敛无踪,只剩下属于最高决策者的决断:
“罢了。卿志既坚,朕……强留无益,反失君臣之谊。便如卿所奏。着吏部、户部、工部,妥善办理靖国公卸职交接事宜。岭南格物书院一事,朕既已准,当从速办理,一应所需,由内帑酌情补助,务求规制完备,以成卿之雅志。”
“臣……谢殿下隆恩!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云湛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更带着决绝后的平静,在空旷的广场上清晰回荡。
尘埃落定。
朝堂之上,百官神色各异,但都知道,一个时代,随着靖国公云湛这坚决无比的“三请三辞”而彻底落幕了。那位凭借奇思妙想与务实干才,如彗星般崛起、照亮了北伐与宫变夜空的传奇人物,终究选择了在权力巅峰,以一种最出乎意料的方式,飘然远引,走向了岭南的山水与未知的“格物”之路。
留给朝堂的,是无尽的哗然、揣测、与一声声复杂的叹息。而留给摄政王李景睿的,是御座之旁突然空出的巨大位置,是心头卸下重担后的轻松,以及那丝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完全察觉的、淡淡的怅然若失。
云湛起身,退回班粒阳光穿过云层,落在他平静无波的面容上。他知道,从此刻起,他真正自由了,也踏上了另一条或许更加艰难、却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道路。朝堂的纷扰,将逐渐离他远去,而岭南的青山绿水间,一座名为“格物”的书院,正等待着他去奠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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