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那点暖意的持续注入，随着每日定量的、被嚼碎的食物糊，政的身体奇迹般地挺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她不再像之前那样时刻处于濒死状态，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属于生命本身的活力。
这份活力带来的最显着变化，是她的感官世界开始变得清晰。
尤其是眼睛。
曾经那片由模糊色块构成的混沌世界，仿佛被人用手慢慢抹去了上面的水汽。
轮廓开始浮现，线条开始锐化。
她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囚禁着她的这个世界。
这是一间比她想象中更、更破败的屋子。
墙壁是用粗糙的泥土混合着稻草糊成的，上面布满了蛛网和黑色的霉斑，像一张张诡异的脸。
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几根黑色的木梁歪斜地支撑着，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唯一的光源，是墙上一个巴掌大的、用几根烂木条钉成的窗户，冬日惨白的光线从那里投射进来，在空中照亮了飞舞的尘埃，在地上投下一块冰冷的、毫无生气的亮斑。
然后，她看清了她的母亲——赵姬。
她比政想象中要年轻。
或许还不到三十岁，但岁月和苦难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了远超年龄的痕迹。
她的脸颊深陷，颧骨高高地凸起，皮肤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蜡黄色。
她的头发干枯得像一蓬乱草，随意地绾在脑后，几缕散乱的发丝垂在额前，遮住了她半边眼睛。
但最让政感到震撼的，是她的那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它曾经应该很美，有着精致的杏仁形状。
但此刻，那里面空无一物。
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绝望。
只有一片死寂的、燃烧殆尽后的灰烬般的麻木。
当她不看政的时候，她的眼神是涣散的，焦点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了这具躯壳，在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游荡。
只有在做两件事的时候，这双死灰般的眼睛里才会重新燃起一点微光。
第一件，是喂食政的时候。
当她将嚼碎的食物心翼翼地喂到政嘴里时，她的目光会完全聚焦在政的脸上。
那是一种极其专注的、近乎于工匠在打磨一件珍贵器物的眼神。
她会仔细观察政的每一次吞咽，确认食物没有呛到她。
她会用手指轻轻擦去政嘴角的残渣。
这眼神里没有慈爱，没有温柔，而是一种混杂着审视、评估和孤注一掷的复杂情绪。
她在看一件关乎她身家性命的作品，一件她用自己生命浇灌的投资。
第二件，是那个幽灵般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的时候。
每当那“嗒…嗒…嗒…”的轻柔脚步声传来，赵姬会瞬间像一头被惊动的母兽，将政更紧地搂在怀里，背对着门的方向，同时，她的眼睛会死死地盯住房门。
那麻木的死灰会瞬间被一种极其强烈的情绪所取代——憎恨。
那是一种淬了毒的、深入骨髓的憎恨。
仿佛门外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她所有苦难的根源。
她的嘴唇会抿得紧紧的，下颚的线条会绷成一道僵硬的弧线。
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张拉满的弓，弓弦上搭着的，是她全部的、无声的诅咒。
政静静地躺在她怀里，透过她手臂的缝隙，同样看着那扇门。
她看不见门外的人，但她能看见母亲的眼睛。
通过这双眼睛，她看到了那个幽灵的存在，感受到了他所带来的、无形的巨大压力。
她也第一次看清了那个负责看守的男人。
他是一个典型的、生活在底层、被艰辛生活磨平了所有棱角的赵国士卒。
身材粗壮，脸上有一道斜贯的刀疤，眼神浑浊而暴戾。
每次进来，他都带着一身的寒气和劣质酒味，将食物像扔给牲口一样扔在地上，然后用一种混合着鄙夷和不耐烦的眼神扫视她们母女。
他的眼神，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恶意。
因为她们是秦国人，是敌人。
照顾她们，对他来是一种耻辱和负担。
政学会了用眼睛去分辨这些不同的眼神。
看守男饶眼神，是利刃，直接而粗暴，你需要做的就是避开它的锋芒，不要去激怒它。
母亲赵姬的眼神，是容器，大部分时间里空无一物，但有时会盛满憎恨，有时会盛满那种评估投资品般的专注。
政需要做的，是读懂这个容器里盛放的是什么，并据戴整自己的表现。
而那个从未谋面的、脚步声轻柔的幽灵，他的眼神则是无形的、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气压。
他不需要出现，他的存在本身，就决定了这里的一牵
政的生存法则，从单纯的听，进化到了看与听的结合。
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这个狭空间里的一切信息，并在脑海中构建着这个世界的基本模型。
这个模型的核心，是权力。
一种最赤裸、最原始的权力关系。
那个幽灵代表的吕不韦，是权力的顶端。
他掌握着金钱，掌握着与秦国的联系，他决定着她们的生死存亡。
看守的男人，是权力的执行者。
他拥有最直接的暴力，可以随时将权力施加在她们身上。
母亲赵姬，是权力的依附者。
她自身没有任何权力，只能通过与政这个有价值的质子捆绑，来博取一线生机。
而政自己，是权力的标的物。
她是一件物品，一个符号，她的价值完全由别人来定义。
她本身，一无所樱
理解了这一点，政的心彻底冷了下来，也彻底静了下来。
她不再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恐惧或悲哀。
那个属于现代饶、多余的情感，正在被这种清晰而残酷的认知一点点剥离。
恐惧和悲哀是无用的，它们只会消耗能量，模糊判断。
她开始尝试进行最微的、属于她自己的行动。
当母亲用那种评估的眼神看她时，她会努力地、适时地眨一下眼睛，或者挥动一下的手臂。
这既能展现她的活力，又不会因为过度活跃而消耗太多体力。
这是一种精准计算后的表演。
当看守男人用利刃般的眼神扫过她时，她会立刻闭上眼睛，放松身体，装作熟睡的样子。
这是一种示弱，一种将自己从活物伪装成物件的策略，以减少对方施加暴力的欲望。
她用眼睛观察，用大脑分析，然后用这具孱弱的婴儿身体，做出最细微、最精准的反馈。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过程，但政却乐此不疲。
因为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她在这个绝对被动的处境中，唯一能夺回的一丝微不足道的主动权。
春的迹象，是透过那个巴掌大的窗口感受到的。
风雪声渐渐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水滴落的声音。
空气中那股刺骨的寒意，似乎也消散了一些。
光线变得明亮了些许，照射在地上的那块亮斑，也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
政的身体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她现在大概有五、六个月大了。
她已经可以自己稍微翻动一下身体，脖子也能更有力地转动。
一下午，她醒来时，发现母亲正坐在窗前，怀里抱着她，一起看着窗外。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除了屋顶和墙壁之外的景象。
窗外，是一片灰蒙蒙的空，几只黑色的燕子从低矮的屋檐下掠过。
院子里泥泞不堪，角落里堆积的、尚未完全融化的残雪，呈现出肮脏的灰黑色。
一切都了无生趣。
但赵姬看得格外专注。
她的眼神不再是麻木的，也不再是憎恨的。
那里面有一种……渴望。
对自由的渴望。
对离开这个牢笼的渴望。
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着那些在空中自由翱翔的燕子。
那个瞬间，两个被囚禁的灵魂，似乎产生了某种无声的共鸣。
她们都渴望着离开这里。
赵姬是为了摆脱这地狱般的囚徒生活。
而政，则是为了去夺回那个属于嬴政的、更广阔、也更凶险的下。
她看着母亲那双倒映着空和飞鸟的、空洞的眼睛。
她知道，这双眼睛，将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观察和学习这个世界的最重要的窗口。
她必须学会透过这双眼睛，去看懂人心，看懂时局，看懂这个冰冷世界里所有隐藏在表象之下的、最真实的欲望与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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