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麻亮，招待所走廊里响起水桶磕碰声，服务员开始挨屋送洗脸水。林逸浅睡即醒，怀里铜盒冰凉，已不复昨夜余温。他推开窗，雪霁风停，屋檐垂着一排锥形冰溜，在晨光里闪出细碎虹斑，像母珠裂纹被拉得老长。远处传来第一班绿皮火车的汽笛，尾音拖得极慢，仿佛提醒他：债期逼近，时间不赊。
床里，七仍昏睡，呼吸却稳；额上退热，却涌出密密冷汗，把枕巾洇出深色人形。林逸替他换完纱布，用酒精棉在铜盒表面轻擦——云纹里的细缝竟渗进淡淡油迹，像一条暗蓝血管，再擦不掉。他心头一凛：母珠火与柴油混了一次，便留共生痕，下一次若再借火，不知会生出什么怪胎。老吴曾告诫“火不并薪”，如今看来，并非虚言。
老医生的字条
外头门缝被轻推，一张对折纸落在地面，没有脚步声。林逸拾起展开，是老医生歪斜字迹：
“母珠火杂，阳火已污，须以‘原薪’洗火，方可归槽。
原薪——火正司旧炭，存于县府文物库房，今午装车发省。
错过，便再无法净火。
——王”
字迹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匆匆收笔。林逸心里“咚”地一声：净火才能补槽，而净火之柴竟在官家手里。他瞥一眼座钟——七点整，发省车队若按惯例十点出城，留给他只剩三时。
县府文物库房
陇县县府是日伪时期留下的青砖楼，高大阴冷，后院库房常年铁栅紧闭，专放各乡镇上缴的“废旧铜铁、石碑木雕”。林逸曾听老吴提过，火正司旧坛被拆后，几块带印炭砖被当“元代冶炼标本”堆在此处，编号不详，却确有其物。如今要潜入库房，从成山旧料里找出拳头大的原薪，无异于捞针，可针必须捞。
他把七托付给老医生，又借来一件白大褂、一只医药箱作掩护，步行穿城。雪后路滑，行人稀少，只偶尔驶过运煤卡车，车尾甩出一阵黑尘，落在雪面，像墨汁泼宣纸。到县府后门，是条窄巷，积雪无人扫，铁栅上挂着“库房重地、禁止烟火”木牌，锁却是旧式挂锁，锁孔里凝着冰。
林逸四顾无人，从医药箱底取出手术剪，剪尖插入锁孔，轻轻一转，“咔”冰屑碎裂，锁簧弹开。他推门侧身进去，又反手阖上。库房里黑得似墨斗，一股陈年老土味扑面，混杂铜锈、木霉、炭屑，像进入一座被岁月压实的坟。
炭海寻薪
手电扫过，只见高高低低铁架，堆满石碑、佛首、门楣、炉砖；墙角一溜麻袋，鼓胀欲裂，上贴“冶炼遗物·元代”。林逸奔过去解开一袋，里面尽是黑炭块，表面印着模糊“火”字篆痕，摸之冰凉，却隐隐有松脂香。他取出两块拳头大的炭砖，掂量，轻重合度，又用舌尖轻舔——苦中带辣，正是火正司旧年用来“洗火”的原薪。
刚把炭砖塞进医药箱底层，外头忽传汽车轰鸣，紧接铁栅“哗啦”被撞开，几道电筒光射进来，人语嘈杂：“快，上午装省队的货，先点火盆烤一烤，免得冻裂！”林逸心里一紧，这是县府后勤科提前来提货。他猫腰钻到铁架深处，屏住呼吸，从缝隙望出去：六七个人抬着大木箱进来，箱角包铜，贴有红纸编号；最后一人提着汽油喷壶，往地中央铁盆里“嗞嗞”洒油，打火机一抛，“轰”火球腾起，库房瞬间被烤得半暖。
火光里，林逸背后铜盒又开始“嗒嗒”轻跳，像饥饿的兽闻见肉味。云纹裂缝里渗出蓝火星，沿衣角往下滴，落地即灭，却留下极细焦痕。他暗道不好，母珠火与原薪隔袋相吸，再近半尺，炭砖怕是要自燃。忙把医药箱推远，用架角顶住，自己匍匐到另一侧，扯过一块破帆布遮身。
火误
搬运工陆续靠近，有人嚷：“这袋炭轻，先装！”着就要去拖那只藏原薪的麻袋。林逸心急，却苦于无法现身。就在此时，铜盒终按捺，“噗”地一声，一粒蓝火星溅到麻袋，火正司炭见火即燃，“轰”地窜起半尺青焰，像鬼火跳舞。几人惊叫后退，有人抄起灭火器，白色泡沫“嗞啦”覆盖，火头却只是变，并不熄灭——蓝火遇水，愈加水旺。
库房顿时混乱，一人奔出去喊保卫科，剩下人手忙脚乱抬箱避火。林逸趁机滚到麻袋旁，趁乱又掏出两块炭砖，塞进怀里，用破帆布包起医药箱，低头混在人群里往外挤。门口保卫科的人正冲进来，与他擦肩而过，谁也没注意这个“白大褂”。
雪野追光
冲出县府后门，林逸不敢停，一路狂奔到城外旧铁路。背后库房方向传来第二声爆炸闷响——炭砖与泡沫化学反应，引发更大火球，黑烟冲，像给灰白幕撕开个窟窿。他知道，自己留给官方的大麻烦，足以拖住车队出发，原薪已到手，接下来只剩“净火”一关。
雪野空旷，他沿着铁轨走到一座废弃扳道房，四壁透风，却可暂避。屋里堆着破枕木，正好搭火盆。林逸用撬棍撬下几块干燥木板，又把炭砖放在中央，外层围成灶口形状。铜盒置于炭上，云纹裂缝对准原薪。做完这些，他取出老医生给的那瓶医用酒精，沿炭砖缝隙缓缓注入——火借酒势，酒助火威，却又能洗去柴油杂质，这是王三帖口述的“以酒净火”古法。
净火
火机抛入，“轰”青蓝火球窜起半人高，炭砖表面“噼啪”作响，隐约透出赤红“火”字篆文。铜盒被火舌舔得通红，云纹裂缝却奇迹般慢慢收拢，像伤口被烙铁缝合。盒内传出低低“咚咚”声，与远处库房火警钟声应和，仿佛两盏灯在遥相呼应——一盏焚身，一盏补命。
火燃了约莫半炷香，酒精燃尽，炭砖由赤转暗，表面浮起一层白灰，像霜。铜盒却不再冰凉，也不滚烫，只余温润，像冬日里晒透的玉石。林逸用木棍轻敲盒盖，“嗒”一声脆响，盒盖自动弹开——里面空槽已被一块赤红炭饼填满，饼面平滑，正中隐现“火正”篆痕，火舌在字纹里微微跳动，却不再外窜。
债单初清
他知道，净火已成，空槽暂补，母珠火被原薪洗过，不再与柴油火纠缠。可他也清楚，这只是“利息”部分，真正的本金——那被抽走的“影”，还在地底等着更贵的代价。炭饼一旦燃尽，空槽会再次裂开，且裂得更大。
雪又开始飘，像给荒原补补丁。林逸收起铜盒，把余炭用破帆布包好，背在肩上。远处，第一辆消防车尖啸着驶过城外公路，红蓝灯光在雪雾里交替闪烁，像提前为他点燃的下一场警示灯。
他抬头望，轻声道：
“火已借，影未还；
下一盏灯，得用命点——
可命，也得先留着。”
扳道房外，雪野无垠，一行脚印笔直向北，像有人用炭笔在白纸画下一道细线，线的尽头，是更深的夜，也是更贵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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