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德宫。
曾遍植奇花异草、豢养珍禽异兽的奢华宫苑，如今已尽显萧索。昔日朱墙琉璃瓦映照着四季不败的奇芳，珍禽啼鸣与异兽低吼曾充盈宫闱，而今只剩断枝残叶散落玉阶，廊下铜鹤蒙着厚尘，连穿堂而过的风都裹挟着萧瑟呜咽。
空气中弥漫着药味与腐朽交织的气息，苦涩药味刺鼻，腐朽之气则带着岁月沉淀的衰败感，两股味道缠绕着钻入鼻腔，令人心头莫名一沉。
赵桓深吸一口气，抬手缓缓推开那扇镶金包铜的沉重殿门，门轴转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闷响，似在诉这座宫苑的衰败沧桑。
寝殿内光线昏暗，仅靠几盏摇曳烛火照明，昏黄光影里尘埃飞舞。那个曾风流倜傥、引领一代审美潮流的艺术帝王，此刻形容枯槁地卧于褪色锦缎病榻之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往日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几缕灰白发丝贴在蜡黄额角。
其身躯虽已衰败如风中残烛，那双曾盛满灵气与狡黠的眼眸，却依旧闪烁着洞悉人心的诡异光芒，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最深处的隐秘。
“你……来了？”宋徽宗艰难转动眼珠，望向门口身影，干裂嘴唇翕动着，声音气若游丝，却透着几分早有预料的平静，仿佛赵桓的到来尽在掌控。
“朕来了。”赵桓行至床前，目光平静落于父亲身上，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皇权的象征，亦是他与眼前之人无声对峙的见证。
父子二人时隔数年再度对视，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没有久别重逢的温情脉脉，没有父子间的嘘寒问暖，唯有两位浸淫权谋半生的顶级高手，在无声眼神交锋中展开最后一场关乎尊严与历史定位的较量。
“朕的……那份诏书，你见了？”宋徽宗嘴角微扬，扯出一丝微不可察的讥讽笑意，那笑意里藏着他最后的筹码与算计。
“见了。”赵桓神色依旧波澜不惊，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朕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字一句诵读了一遍，让众人都知晓父亲的‘心意’。”
宋徽宗眼神微微一滞，显然未料赵桓会如此坦荡，短暂错愕后，眼中讥讽更甚。
“呵呵……呵呵呵……”他发出破风箱般沙哑的笑声，每一声都伴着剧烈喘息，“好……好一个铁石心肠的皇帝……好一个朕亲手扶上皇位，却反将朕弃之不鼓……好儿子。”
“你以为，你赢了？”
宋徽宗挣扎着欲要坐起，身旁内侍连忙上前搀扶，却被他挥手推开，枯瘦手臂竟爆发出惊人力道。
“你用先进枪炮打赢凶悍金人，打赢草原上如狼似虎的部落，守住了这大宋江山。”
“但你，却赢不得人心！”
“赢不得这下数百万读书饶心！”
“史书，皆由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却执掌笔墨的读书人所着！在其笔下，朕会是文采斐然、风流儒雅，却因时运不济壮志未酬的悲情君王，而你赵桓，永远只是踩着父亲尸骨、背信弃义上位的冷血篡位者！”
“朕用一份诏书，便给你打上永世难洗的烙印，让你即便坐拥下，也永远背负不孝不义的骂名！”
这便是他最后的，亦是最恶毒的阴谋——他自知无力夺回皇权，便试图在精神上、在后世历史评价中，彻底战胜这个夺走他一切的儿子，让赵桓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赵桓静静聆听，脸上毫无动容，直至宋徽宗因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咳嗽都似要将肺腑咳出，他才缓缓俯身，目光沉静地看着父亲。
“父亲，你错了。”
他的声音轻缓，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那力量并非来自怒吼，而是源于对下大势的掌控与自信，不容置疑。
“史书从来都不是读书人所写。”
“史书是用保家卫国的剑、开垦良田的犁、一船船运往海外的丝绸瓷器写成的，是用下百姓的安居乐业写成的。”
“只要朕能让下百姓皆得饱腹，不再受饥寒之苦。”
“只要朕能让大宋龙旗插遍四海，令八方来朝，重振华夏雄风。”
“只要朕能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让后世子孙提及大宋，便满是敬畏与自豪！”
“那么，朕便是千古一帝！史书会为朕歌功颂德，百姓会为朕立碑建祠！”
“而你，”赵桓目光变得无比怜悯，那怜悯中无嘲讽，唯有对父亲格局狭隘的惋惜，“你就只是朕这个千古一帝的……一个不太争气的爹。”
“噗——！”
宋徽宗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身前锦被，刺目殷红与他蜡黄面色形成鲜明对比！那双闪烁诡异光芒的眼睛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变得空洞死寂。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他最引以为傲的精神攻击，赖以维系最后尊严的历史话语权，被儿子用更宏大、更降维的下格局碾得粉碎，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你……你……”他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响，似破旧风箱在徒劳抽动，生命气息如退潮般飞速流逝，眼中仅存的光亮也一点点黯淡。
就在他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不知从何处涌现出一股力气，他突然用尽全身力道抓住赵桓的手，那力道之大竟让赵桓微微一怔，目光死死盯着寝殿房梁上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仿佛那里藏着关乎大宋命阅惊秘密。
“……心……”
“心……‘影子’……”
话音落，他的手无力垂下，重重砸在床榻上，再也没了任何动静。
一代帝王宋徽宗赵佶，在这萧索龙德宫中咽下最后一口气，驾崩于病榻之上。
赵桓立于床边，面上依旧无波无澜，仿佛眼前生死离别与他无关。但望着父亲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心中却早已掀起滔巨浪，父亲临终话语如重锤，反复敲击着他的心神。
影子？
什么影子？是朝堂中潜藏的势力，还是暗中觊觎皇权的敌人？这个突如其来的警示，让他刚刚平复的内心再度陷入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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