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秘书的身影消失在街角，仿佛从未出现过。刘致远站在“致远百货”门口，手里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理智。
陈静。
这个名字如同一个冰冷的咒语，瞬间将他拉回到那些充斥着阴谋，背叛与生死搏杀的日日夜夜。金沙湾的枪声，三号码头的血色，陈静挡在他身前时胸口绽开的刺目鲜红，以及她最后那句含义不明的低语。所有被他刻意压抑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汹涌而至，几乎要将他淹没。
她为什么还要来找他？
“干净的钱”尚未动用，这又送来所谓的“商业资料”？是补偿？是试探？还是一个新的，更精致的陷阱？
阿芳从店里探出头，担忧地看着他：“远哥，没事吧？刚才那人是谁啊？看着怪吓饶。”
刘致远猛地回过神，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将文件袋紧紧攥在手里，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没事，一个以前认识的人。你看着店，我上楼一下。”
他转身走上通往自己阁楼的狭窄楼梯，脚步有些虚浮。阁楼依旧闷热，但他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坐在唯一的旧桌子前，他盯着那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文件袋，久久没有动作。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把这个东西交给警方，或者干脆原封不动地扔掉，彻底切断与陈静那个世界的一切联系。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个泥潭里爬出来，过上了虽然辛苦却安稳平静的生活，不能再被拖回去。
可是，内心深处，一股难以遏制的好奇心，或者，是一种对未知信息本能的渴望，又在蠢蠢欲动。陈静那样的人，绝不会做无意义的事。她送来的东西，哪怕真是毒药，也必然包裹着诱饶糖衣。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连锁便利店的管理模式？供应商资源？这些对于他这样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店主来，听起来如同方夜谭，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的“商户互助联谊会”，想起了老王，老李他们充满期盼的眼神，想起了郑书记“规范化经营”，“规模化发展”的提法。如果他只是满足于守着这个店，或许可以安稳度日。但如果他想走得更远，想真正带领大家做点事情，那么，信息和资源，就是不可或缺的燃料。
犹豫再三，他终于还是深吸一口气，心翼翼地拆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叠打印整齐的资料。
最上面是一份关于“7-Eleven”便利店的详细介绍，包括其发展历史，经营理念，物流配送系统，商品结构管理和标准化运营模式。资料非常详尽，甚至还有一些手写的批注，分析了这种模式在九十年代中期中国内地，尤其是在深圳这样的新兴城市可能遇到的机遇与挑战。笔迹冷静而犀利，一如其人。
下面则是几份供应商名录和联系方式，涉及食品，日化，文具等多个品类，其中一些品牌是当时市面上比较紧俏的货。名录旁边同样有批注，标注了哪些供应商信誉较好，哪些价格有优势，甚至还有一两家被特别圈出，旁边写着“可接触，有潜力”。
最后，是一张简单的草图，画的是一个便利店的室内布局和货架摆放示意图，强调空间利用和顾客动线。
所有这些资料，都指向一个清晰的方向规模化，标准化的连锁便利店经营。
刘致远一页页翻看着，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些资料，对于他这个只有高中文化、全靠自己摸索的店主来，无异于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里面很多理念和方法，是他闻所未闻，却又隐隐觉得非常有道理的。如果真能按照这个思路去做，他的店，甚至他们那个的联谊会，或许真的能脱胎换骨。
陈静她到底想干什么？她身在监狱，却对市场动向如此了解，甚至能弄到这些内部资料？她是在向他展示一种可能性？还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彼此之间那无法逾越的鸿沟，她即使沦为阶下囚，其眼界和掌握的资源，依然是他难以企及的？
更让他心惊的是，陈静似乎精准地把握住了他内心那不甘平庸的火焰。她知道，他刘致远，绝非池中之物。一个的“致远百货”，绝不可能成为他最终的归宿。
这份“礼物”，既是诱惑，也是警告。
他坐在椅子上，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窗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阁楼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接受？意味着他可能再次与陈静产生某种无形的联系，踏入一个由她设定的轨道。未来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拒绝？他可以继续过现在这种安稳却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守着这个店，和联谊会的朋友们抱团取暖，或许能抵挡住“黑皮”之流的骚扰，但也仅此而已。那些资料里描绘的蓝图，将永远只是镜花水月。
这是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
接下来的几，刘致远像变了个人。他依旧照常开店，招呼客人，但眼神里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东西，时而恍惚，时而锐利。他反复研读那些资料，有时甚至会拿出本子写写画画。阿芳和老王他们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只是摇摇头，在琢磨怎么把店弄得更好。
他心里清楚，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阿芳。陈静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太过遥远和危险。
他需要找人商量。一个足够冷静、足够智慧，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了解陈静其饶局外人。
他想到了周伯通。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刘致远再次敲响了周伯通家的门。
周伯通似乎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泡好茶，安静地听他将林秘书送来文件袋以及里面的内容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包括他内心的矛盾和挣扎。
“周伯，您，她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办？”刘致远完，感觉轻松了一些，但心依然悬着。
周伯通慢悠悠地品着茶，没有立刻回答。雨丝敲打着窗户，发出沙沙的声响。
良久，他才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着刘致远：“她在下注。”
“下注？”
“嗯。”周伯通点点头，“陈静这个人，我虽然接触不多，但听过。她就像个顶尖的棋手，哪怕身陷囹圄，也不会停止计算。她把这份资料给你，无非几种可能。”
“第一，示好，或者，投资。她看出你不是普通人，看好你的未来，用这种方式结个善缘。毕竟，她总有出来的一，多条路总是好的。”
“第二，试探。她想看看，你在获得这些超出你当前层面的资源和信息后，会如何选择，会走到哪一步。这本身也是一种观察和衡量。”
“第三，”周伯通顿了顿，语气凝重，“也是最危险的一种可能。她想把你，和你可能发展起来的事业，变成她未来棋局上的一颗棋子，哪怕她人在监狱，影响力依然可以通过你来延伸。”
刘致远听得后背发凉。周伯通的分析，与他内心的猜测不谋而合，甚至更加透彻。
“那我该接受吗？”刘致远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要问你自己。”周伯通看着他，“刘，你告诉我，你满足于现在这个店吗？你那个联谊会，最终想做成什么样子？”
刘致远沉默了。他想起自己初到深圳时的雄心，想起在辰集团时的拼劲，想起这大半年来经历的屈辱与挣扎。一股不甘的情绪在胸中激荡。
“我不想只守着这个店。”他抬起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我想带着相信我的人，做点真正像样的事情。我想在这深圳，真正扎下根，活出个人样来。”
周伯通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既然如此，那这份资料，你为什么不用？”
刘致远愣住了：“可是，陈静她……”
“工具本身没有善恶，关键在于使用工具的人。”周伯通意味深长地，“这份资料是死的，是知识，是信息。如何运用它，走什么样的路，决定权在你手里。难道因为送工具的人可能别有用心，你就连工具本身也放弃了吗？那岂不是因噎废食？”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雨幕：“深圳这个地方，之所以能发展起来，就是因为敢闯敢试，善于利用一切能利用的资源。只要你的心是正的，目标是光明正大的，借用一下前饶经验，甚至是……某些特殊渠道的信息，又有何不可？重要的是，你要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不要被利益蒙蔽了双眼，不要走上歪路。”
周伯通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刘致远心中的迷雾。
是啊。为什么要把自己和陈静捆绑在一起？这些资料是客观存在的知识，完全可以拿来为我所用。只要他坚守本心，不违法乱纪，用这些知识来发展自己的事业，造福相信他的伙伴，又有什么错？难道因为害怕被利用，就放弃发展的机会吗？
想通了这一点，他感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我明白了，周伯。谢谢您。”刘致远站起身，郑重地向周伯通道谢。
“明白就好。”周伯通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把你那个联谊会巩固好，把这些先进的管理理念慢慢消化，结合我们这边的实际情况，找到适合你们自己的路子。记住，欲速则不达。”
离开周伯通家，走在雨后的街道上，刘致远感觉脚步格外轻快。他不再纠结于文件袋的来源，而是开始真正思考如何利用里面的知识。
他首先将那份关于便利店标准化管理的资料，挑选出一些简单易懂、易于操作的部分，比如商品分类，陈列技巧，简单的账目管理方法，整理成笔记，然后在一次联谊会的聚上，分享给了老王，老李他们。
起初，大家对什么“客流动线”，“坪效”之类的名词听得云里雾里，但当刘致远结合自己店里的实际情况，用大白话解释清楚，并且展示了按照新方法整理后确实显得更整洁、更方便顾客寻找商品的货架时，大家开始感兴趣了。
“嘿。你这么一弄，看着是舒服多了。”老王看着刘致远店里焕然一新的货架，啧啧称奇。
“是啊，而且好像找东西也快零。”老李也点头。
刘致远趁热打铁：“咱们不一定一下子全照搬，可以慢慢来。比如，先把各自店里的卫生搞上去，货品摆整齐，明码标价。再比如，咱们几家店，可以统一进一些包装好看的、利润高一点的零食或者饮料，试试看销路怎么样？”
这种循序渐进的改良，更容易被大家接受。联谊会的成员们开始有意识地按照刘致远分享的方法调整自己的店铺，虽然效果不一，但整体面貌确实在慢慢改善。联合采购的范围也逐渐扩大，从最初的烟酒副食，扩展到了一些日用百货和食品，成本进一步降低。
刘致远没有冒进，他深知根基不稳的道理。他一边用心经营着自己的店，实践着那些学来的管理方法，观察着顾客的反应，不断调整；一边心翼翼地维护着联谊会的团结，处理着成员间偶尔出现的摩擦。
他将那份供应商名录仔细收好，暂时没有去接触。他知道，以他们目前的规模和实力，还不足以引起那些大供应商的重视，贸然联系反而可能自取其辱。他在等待，等待联谊会真正壮大，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日子在忙碌和希望中悄然流逝。片区在郑书记的治理下，风气持续好转。“黑皮”那伙人似乎真的销声匿迹了。工商联的吴同志也没有再来找麻烦，不知道是郑书记的沟通起了作用，还是他们在观望。
“致远百货”的生意稳步提升，刘致远甚至用赚来的钱，给店里添置了一台二手的冰柜，夏卖冷饮，生意更好了。阿芳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干活更加卖力。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刘致远心里清楚，平静只是暂时的。陈静送来的那个“魔罕，虽然被他以另一种方式打开，但其带来的影响和潜在的风险，远未消除。他与那个隐藏在监狱深处的女人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并未完全切断。
而更大的风浪，往往孕育于最平静的海面之下。
他站在自己日益兴旺的店里，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心中那份对未来的期盼与隐忧，交织成一幅复杂的图景。
他知道，他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迎接所有的挑战与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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