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内外，风声滞涩。
大胜郡兵的狂喜，如烈酒般灼烧着义从们的面庞，却也很快被邺城那座黄金囚笼的压迫，似铅云般低垂，沉甸甸地悬在心头。
前路茫茫，每一步都踏在未知之上。
石玄曜在房中枯坐一夜，眼底血丝密布。
那枚从祖父帅印暗格中翻出的半块玄鸟玉佩，像一枚冰冷的铁钉，深深地刺在他心尖。
死敌的信物，忠诚与背叛，界限模糊得令人作呕，胃里泛起一阵阵苦涩。
直到第二日，色微亮，将那抹灰白的光线勉强透过窗棂。
他推门而出，一股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胸腔，将一夜的郁结稍稍吹散。
眼底的挣扎与混乱已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淬过火的刀锋般的冷硬，锋芒内敛，却足以割裂虚妄。
演武场上，早已喧嚣鼎沸，热气蒸腾。
三千义从赤着上身，在砭人肌骨的寒风中，呼出的白气如龙蛇般翻涌。
汗水与冰冷的空气交织成一片朦胧的雾，弥漫着原始而野性的气息，甚至带着一丝铁锈的腥味。
呐喊声，筋骨碰撞的闷响，如雷般轰鸣，震动着脚下的土地。
石玄曜一身黑色劲装，斩蓝悬于腰间，刀柄处被他摩挲得有些发亮。
他静静立在场边，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脸。
这些兄弟，都是跟着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石家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他给了他们尊严和荣耀。
一丝暖意冲淡了胸膛深处的冰冷，像一团微弱的火苗，挣扎着驱散阴霾。
或许，祖父是对的。
什么身世，什么阴谋，什么下棋局……
面对这些鲜活的生命，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守护他们，让他们有尊严地活下去，这才是他此刻最该做的事，也是唯一能让他心安的归宿。
“少主！” 石虎眼尖，第一个发现了他的身影，兴奋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带起一片尘土。
演武场瞬间凝滞，数百义从齐刷刷转身，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面朝石玄曜。
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胸：“参见少主！”
声音整齐，气势如虹，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忠诚。
石玄曜微微颔首，唇角勾勒出罕见的笑痕，像冬日里破冰而出的新芽，转瞬即逝。
他走向演武场中央，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坚定：“寻常对练，练的是筋骨，是力气。”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沙场淬炼出的厚重感：“但沙场之上，光有力气不够。”
他缓缓拔出斩蓝，刀锋在晨光下划过，雪亮得刺目，仿佛能映照出每个人心底的渴望与恐惧：“真正的杀人技，究其根本，只有一个字：快！”
“我养母曾教我，刀是守人，不是杀人。”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沙哑的追忆，像被风沙磨砺过的石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但她也过，只有懂得如何最快地杀死敌人，才能更好地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人。”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两道淬火的玄铁，瞬间绷紧，直刺人心：“今，我教你们一套新的刀法。”
“这套刀法，没有名字。”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像一柄蓄势待发的重锤，“它只有一个要求 —— 一刀，毙命！”
话音甫落，他手腕轻抖，斩蓝发出一阵清越的龙吟，刀尖直指苍穹。
他身形已动，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炫目的刀光，只有最简单、最直接的劈、砍、刺、撩。
刀光如电，撕裂晨曦，角度刁钻，直指人体咽喉、心口、后腰等最脆弱之处。
刀锋过处，空气发出令人耳膜刺痛的嘶鸣，仿佛死神的低语。
在场的义从，都是久经沙场的汉子，他们看得分明。
这刀法绝非用于千军万马的阵战，这是用于刺杀，用于以寡敌众的绝境！
每一招都为了在最短时间里，最高效地杀死敌人！
一时间，整个演武场只剩下石玄曜舞刀的破风声，以及众人粗重压抑的呼吸，仿佛被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一名亲兵急匆匆跑来，打断了这场无声的教学。
他满头是汗，连声音都带着急促的喘息：“少主，堡外有人求见！”
石玄曜收刀而立，气息没有半分紊乱，眸光微敛：“谁？”
“她…… 她叫林妙音。”
林妙音？石玄曜眉峰微挑。
这位百草堂的医官，自邺城一别后，便再无音讯。
她此刻星夜兼程而来，所为何事？
一股不安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头：“让她到议事堂等我。”
议事堂内，熏香缭绕，却掩不住空气中残留的血腥与檀木的陈腐味。
林妙音一袭素色襦裙，外罩墨绿医袍，静静坐在客座上，指尖轻叩着桌面，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她清丽的面庞上带着掩不住的倦色，眼下淡淡的青影，显示出连日奔波的疲惫。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清冷的目光落在石玄曜身上，那目光里，似有某种复杂情绪在流转，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林医官，别来无恙。” 石玄曜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客套的疏离。
“托你的福，还活着。” 林妙音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底掠过一抹关切，像夜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
她从怀中取出一个巧竹筒，放在桌上，竹筒入手温润，带着一丝体温：“邺城有变。”
她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像落在冰面上的石子，清脆而沉重：“这是家父托我星夜兼程送来的。”
她的目光直视石玄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凝重：“此物，关乎你石家满门性命。”
石玄曜拿起竹筒，指尖触及那温润的竹壁，心中一凛。
竹筒封口处，一块黄色蜂蜡严严实实，蜡封边缘，一排细密的牙印清晰可见 —— 蜂蜡密码！
他几乎屏住呼吸，用指甲划开蜡封，从中倒出一卷极薄的绢帛。
绢帛上，是林妙音熟悉的、娟秀而有力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邺城已是死局。”
“新帝高洋与太后娄昭君设下杀机。”
“司徒左长史之位，不过是引诱你的毒饵。”
“意在将你这柄‘前朝利券诱入京城。”
“届时只需一道‘谋逆’罪名，便可将你石家连根拔起。”
“万勿赴任！”
果然是他们！石玄曜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灵盖，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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