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蒙蒙亮，土地冻得梆硬，程万山带着老赵，赶着大青骡子车往刘家沟镇去。
轱辘碾过积雪，发出单调的吱嘎声。
这是个北方特有的干冷，没风，寒气却直往骨头缝里钻。
两人都裹紧了羊皮袄，呵出的白气在胡茬上结了一层霜。
马车难得空载，老赵的鞭哨甩得啪啪作响，大青骡子踏着轻快的步子。
不到晌午，他们就到了刘家沟。程万山却没直奔镇公所，而是让老赵先把车赶到镇上最热闹的一品香茶馆。
正值饭口，茶馆里热气腾腾，人声鼎罚
跑堂的拎着长嘴铜壶在桌椅间穿梭，熟练地往茶碗里注入滚水。
程万山没摘狗皮帽子，和老赵一前一后进了门，拣了个靠窗的亮堂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最酽的茉莉花茶，一碟五香瓜子。
听了吗？程记大车店前几日闹土匪了！邻桌的议论声飘了过来。
嚯！真的假的？程九爷那儿也敢动？
程万山这才不紧不慢地摘下帽子，捏起瓜子嗑着，耳朵却像猎犬般竖着，捕捉着四下的闲话。
那还有假？听来了十七八个，一股风的，凶得很！差点就把程九爷的粮食抢了！
后来呢？
后来？嘿！你猜怎么着？被程九爷和伙计们给打跑了！还活捉了好几个，听还有个头目，叫什么毛围脖
我的老爷！程九爷真是这个！茶客翘起大拇指。
程万山听着火候差不多了，这才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给旁人听：唉，这年头，做点买卖不容易啊......土匪都打上门了，要不是伙计们拼死护着，我这把老骨头怕是都交代了......好在抓住了个领头的，送官了，就看官府咋个法了......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扔进了蛤蟆坑，茶馆里顿时炸开了锅。
哎九爷好，您什么时候来的，正这土纺事儿呢，官府啥法？
“官府的法，肯定事大快人心呗，您老就等着瞧好吧！”程万山故意卖起了关子，撩起来期待。
一时间，茶馆里痛骂土纺，称赞程家勇武的，担忧世道的，议论纷纷。
程万山要的就是这个民怨沸腾的势，要的就是消息不胫而走的快。
感觉舆论造得差不多了，程万山扔下几个铜子儿，起身掸璃棉袍，不慌不忙地往镇公所走去。
刘家沟镇公所不算大，这里是丹庄县派驻的巡检办公之所，兼着地保办事的地方。
巡检是知县麾下的武官，专司缉捕盗贼、巡查关卡；地保赵德彪则管着征收税赋、登记户籍这些庶务。
这时赵保长刚用过午饭，正捧着个紫砂壶，眯着眼哼着调。
差役伍万坐在旁边，用鹿皮细细擦拭着他的汉阳造，眼神不时瞟向门口。
程万山一进门，就带着三分后怕、七分愤慨，将那夜大战土匪之事又极具渲染力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土纺凶并伙计的英勇，特别是满仓脸上挂彩的事。
赵保长听着，脸色变了几变，放下茶壶打着官腔：九爷！真是受惊了受惊了！这伙匪类，真是目无王法！竟敢袭击良民商号！放心，此事本保长定会禀明上峰......
他话没完，程万山就截住了话头，声音洪亮得几乎能让院里的人都听见：
保长大人！光禀明上峰恐怕难安民心啊！咱们老百姓被土匪祸害得够苦了！
好不容易抓住个头目，若不游街示众，明正典刑，如何彰显朝廷威严？如何让乡亲们相信官府能为民做主？！
我程万山今来，不是为我自己，是为咱刘家沟十里八乡的百姓，求一个公道！这毛围脖，必须游街！必须当着父老乡亲的面，砍了他的脑袋！让那些想当土纺都看看下场！
他这番话得掷地有声，义正辞严。
赵保长一时语塞，砍脑袋这事儿他了可不算——本想装一把大尾巴狼，结果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保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偷偷拿眼瞟伍万。
伍万和程万山寒暄过后，依旧擦着他的枪，此时眼皮都没抬，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赵保长心里有磷，清了清嗓子，刚想摆出官威应承下来，就听门外传来一个慢悠悠的声音：什么事啊，这么喧哗？
帘子一挑，走进来个穿着藏青色缎面棉袍、戴着瓜皮帽、留着两撇鼠须的中年人。
此人姓吴，是驻守在茨巡检，管理着包括和尚窝堡在内的，十里八乡的治安，亦是赵保长嘴里的，人称吴老爷，是个滑不溜手的官油子。
赵保长赶紧起身，凑过去低声禀报。
吴巡检捻着鼠须，眯着眼睛打量程万山，皮笑肉不笑地：哦？程九爷？久仰。擒获匪首，是为地方除害，有功啊。
程万山心里明镜似的，这老狐狸比赵保长难缠多了。
他再次拱手，语气恳切却坚决：吴老爷明鉴！非是程某挟功自傲，实是匪患猖獗，民心思安！唯有重典严惩，方能震慑宵，安抚乡里！此事若能办成，亦是老爷教化地方、保境安民的一大政绩！
他特意加重了二字。
吴巡检的眼睛闪烁了一下，显然动了心。
乱世之中，能拿出这样的政绩，对他而言确实是升迁的资本。
他沉吟片刻，终于一拍桌子，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好！程九爷深明大义！此事就按九爷的办！伍万，你即刻安排，将那匪首毛围脖游街三日，昭告四方。待本官初审后，上报县尊审定。一经核准，立即在集市口公开问斩，以正国法！
是！老爷！伍万连忙应下。
吴巡检又转向程万山，笑容可掬：程九爷不必心急，过年前，定会给百姓一个交代。
程万山心中冷笑，面上却感激涕零，又恰到好处地表示事后必有奉上。
一场与官府的博弈，就在这冠冕堂皇的对话中落定，程万山总算借来了这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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