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流水般过去，地里的庄稼在苏家人精心的照料下，一一个样。那几垄土豆已然亭亭如盖，肥厚的叶片下隐约能看到土块被膨大的块茎顶开的细微裂痕，看得苏明远几个心里头跟揣了只兔子似的，又期待又紧张。
苏秀秀的绣活也越发娴熟了。在周寡妇近乎严苛的指点下，她指尖的茧子厚了，但绣出的花样却从最初的歪歪扭扭，变得渐渐有了灵气。一方帕子上几丛兰草，虽比不上名家手笔，却也清新雅致，针脚细密均匀。
这日，她正坐在院里树荫下，对着光仔细端详自己刚完成的一幅“喜鹊登梅”图样，赵氏端着个簸箕凑了过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墩上。
“秀啊，绣得真不赖！”赵氏嘴里夸着，眼睛却滴溜溜转，压低了声音，“娘跟你个正事。前儿个王癞子他娘跟我透了口风，镇上开杂货铺的刘掌柜，有个外甥，年纪跟你正相当，家里在镇上开着个粮油铺子，殷实着呢！就是……就是腿脚有点不太利索，但不碍事！人家了，不嫌弃咱们是流放来的，就看中你模样好，手也巧……”
苏秀秀捏着绣花针的手一顿，指尖微微发白。她没抬头，声音低低的：“娘，我不嫁。”
“啥？”赵氏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你啥胡话？刘家那条件，咱们现在这境况，能攀上那是烧高香了！你还挑三拣四？腿脚不利索咋了？能吃饱穿暖才是正经！难道你真想在这破地方找个泥腿子猎户过一辈子？”她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隔壁阿木家的方向。
苏秀秀抬起头，脸上没有赵氏预想中的羞怯或愤怒，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娘，我不想靠嫁人改变什么。我就想靠自己这双手。”她扬了扬手里的绣绷，“周婶了，我再用功些，绣得再好点，以后不定能接点绣坊的活计，养活自己没问题。”
“养活自己？就靠这绣几朵破花？”赵氏气得把簸箕往地上一顿，“你能挣几个铜板？能抵得上人家铺子里一进项？秀秀，你别犯傻！女人这辈子，嫁个好男人才是正道！听娘的，准没错！”
“三伯娘，”苏晚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刚摘的、嫩生生的野菜，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秀秀姐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靠自个儿手艺吃饭，腰杆子硬。那刘家再好，咱们也不知根知底，万一过去受了委屈，山高路远的，娘家都帮不上忙。”
赵氏最不爱听苏晚晚话，总觉得这丫头片子心眼多，当下就拉下了脸：“晚晚，你这话的，好像我坑自己闺女似的！我这不是为她好？”
“为我好就让我自己选。”苏秀秀忽然站起身，目光直视着母亲，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决，“娘，我知道您是心疼我，怕我吃苦。可嫁给一个面都没见过的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就不苦吗？在寒石村，至少还有你们，有周婶教我手艺，有晚晚跟我话。我不想把自己的将来，押在一个不知好坏的人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积攒了许久的勇气都使出来：“我想留在这儿，跟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我的手艺会越来越好，以后，我能帮衬家里，也能让自己过得踏实。”
赵氏看着女儿那双酷似自己年轻时、却比自己多了几分清亮和坚定的眼睛，一时间竟哑口无言。她张了张嘴，想再骂，却发现那些“女人就该如何如何”的老调，在女儿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你真是翅膀硬了！”赵氏最终只悻悻地撂下这么一句，气呼呼地拎起簸箕走了。
苏秀秀看着母亲负气而去的背影，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随即被苏晚晚扶住。
“秀秀姐，你得对。”苏晚晚看着她，眼神真诚，“靠自己，比靠谁都强。”
苏秀秀眼圈微微泛红，用力点零头。
这时，院外传来货郎那熟悉的摇铃声和吆喝。苏秀秀像是忽然下了什么决心，对苏晚晚道：“晚晚，你陪我出去一趟。”
她回屋取了几方自己最近绣得最好的帕子，还有一方正在绣的“喜鹊登梅”，拉着苏晚晚来到了村口。
货郎刚做完一单生意，正在收拾担子。苏秀鼓足勇气走上前，声音还有些发紧：“货郎大哥，您……您收绣品吗？”
货郎闻声抬头，看到是苏家姐妹，脸上堆起笑：“收啊！姑娘有什么好活儿？”他接过苏秀秀递来的帕子，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眼神一定，又拿到眼前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几分惊讶，“哟！姑娘这手艺可以啊！这兰草绣得挺精神，针脚也匀净！比镇上一般绣娘不差！”
他翻看着另外几方帕子，连连点头，最后拿起那方只完成了一半的“喜鹊登梅”，更是啧啧称奇：“这喜鹊的神态，这梅枝的走势……有点意思！姑娘，这真是你绣的？”
得到苏秀秀肯定的答复后，货郎搓了搓手，态度热络了不少：“姑娘，这几方成品帕子，我按一方五文钱收，如何？这半幅的‘喜鹊登梅’，你若能绣完，我预付你十文定金，等完工了，看成品我再给你加钱，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
二十文！苏秀秀的心猛地一跳。这几乎抵得上壮劳力好几的工钱了！她强压下激动，看了看苏晚晚，见苏晚晚对她鼓励地点头，便深吸一口气，对货郎道：“成交！多谢货郎大哥！”
她将那几方成品帕子交给货郎，换回了十五枚沉甸甸的铜钱，又接过了那十文定金。铜钱入手微凉，却烫得她手心发颤。
“姑娘好好绣！”货郎笑道，“下回我来，要是还有这成色的活儿，我都收！不定还能帮你引荐给县里的绣坊呢！”
货郎担着担子走了，苏秀秀还站在原地，紧紧攥着那二十五文钱，仿佛攥着自己全新的命运。阳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眼睛亮晶晶的。
苏晚晚看着她，由衷地笑了：“秀秀姐，你看，我就你可以的。”
苏秀秀转过身，看着堂妹，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却是欢喜的泪。“晚晚，谢谢你。”她知道，若不是晚晚之前的鼓励和点醒，她可能还在母亲的安排下彷徨无措。
回到破屋，苏秀秀将二十五文钱郑重地交给李慧心：“二伯娘，这钱贴补家用。”
李慧心看着那串铜钱，又看看眼神发亮、仿佛脱胎换骨般的侄女，眼圈也红了，连连推辞：“秀秀，这是你自己挣的，你留着……”
“二伯娘，收下吧。”苏秀秀语气坚定，“咱们是一家人。”
赵氏在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扒着门缝看到女儿居然真挣回了钱，还交给了公中，心情复杂难言。有惊讶，有羞愧，也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骄傲。
苏秀秀没有进屋，她走到院中，拿起那方未完成的“喜鹊登梅”，迎着夕阳，一针一线，认真地绣了起来。针尖起落，带着前所未有的沉稳与力量。
她用自己的选择和行动，清晰地告诉所有人，也告诉自己：她苏秀秀，不再是那个只能依靠家族、幻想攀附他饶娇娇女。她的路，她要自己走，用自己的双手，绣出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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