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的檀香燃到了尽头，最后一缕青烟蜿蜒着消散在雕花窗棂间。我扶着廊柱练习行走，腿上的绷带已换成轻薄的纱巾，粉色的疤痕像条蜷曲的蚕，伏在细腻的皮肉上。陆峥从前线寄来的信笺压在砚台底下，信纸边缘被我摩挲得发毛，那句“等我回来”的墨痕，在连日阴雨里洇出淡淡的晕染。
“姐，沈先生又来了。”青禾端着药碗，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
我回头望去，沈知晏站在月洞门外，手中提着个描金食盒，雨丝打湿了他的呢子大衣肩头，却衬得他面如冠玉，依旧是记忆里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模样。只是这副模样在经历了书房对峙与军火爆炸后，让我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沈先生不必多礼，我腿伤已无大碍。”我扶着廊柱站定，刻意与他保持三步距离。
他却径直走近，将食盒递给青禾，目光落在我腿上：“法国医生，伤后需用松露炖鸽子汤滋补。我让厨子炖了半宿，你尝尝。”
温热的食盒传到青禾手中，浓郁的香气散开，却让我想起陆峥笨拙地为我吹凉参汤的模样。那时他指尖的厚茧擦过瓷碗边缘，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不像沈知晏这般无可挑剔的周到。
“多谢沈先生费心，只是陆帅已让人备了药膳。”我侧身避开他递来的汤匙。
沈知晏的手僵在半空，随即苦笑一声：“清沅，你还在怪我？”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你看，这是我们在苏家花园拍的，那时你要画遍江南的桥……”
照片上的我梳着双丫髻，站在玉兰树下笑得眉眼弯弯，沈知晏穿着白衬衫站在身后，手里拿着画板。那时的阳光真好，不像现在，连空气都带着潮湿的火药味。
“沈先生，”我别开脸，“往事不必再提。”
“为什么不能提？”他上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清沅，你忘了我们好要一起去巴黎吗？忘了你过最讨厌被人束缚吗？”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底尘封的渴望。自由，巴黎，画架，这些曾是我全部的梦想，如今却被锁在这军阀公馆的高墙里。
“陆帅他……”我想为陆峥辩解，却发现自己无话可。他的确给了我安稳，却也剥夺了我的自由。
“陆峥给不了你想要的，”沈知晏抓住我的手腕，眼神灼热，“他只会把你当成一件战利品，一件随时可以丢弃的摆设！”
他的指尖冰凉，像毒蛇的信子，让我下意识地想挣脱。就在这时，廊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陆峥披着湿漉漉的军大衣站在雨幕中，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
“沈知晏，你好大的胆子！”他一把推开沈知晏，将我护在身后，枪口直指沈知晏的眉心。
沈知晏却不慌不忙地整理着被推皱的衣领，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陆帅息怒，我只是来探望受赡朋友。”
“朋友？”陆峥冷笑，“我的人，轮得到你来探望？”
两人之间的火药味几乎要引爆空气，我看着陆峥因愤怒而绷紧的下颌线，又看看沈知晏眼中一闪而过的算计，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场无休止的拉扯，何时才是尽头？
“陆帅，沈先生只是好意，”我拉住陆峥的手臂，“外面雨大，让沈先生先避避吧。”
陆峥猛地回头看我，眼中满是受赡震惊：“清沅，你帮他话？”
沈知晏趁机上前一步，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清沅心地善良，不像有些人，只懂用枪杆子话。”
“你找死！”陆峥的手指扣紧了扳机。
“够了！”我挡在两人中间，“你们非要在我面前动手吗？”
陆峥看着我，眼中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受赡痛楚。他放下枪，转身对卫兵吼道：“把沈知晏给我赶出去！再敢靠近一步，格杀勿论！”
沈知晏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不甘，有算计，还有一丝让我心悸的偏执。雨幕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清沅，你为什么要帮他？”陆峥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头发，看着他眼中的受伤与不解，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因为沈知晏勾起了我的旧梦？还是因为陆峥的强硬让我感到窒息？
“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流血了。”我低声。
陆峥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脱下军大衣披在我肩上：“进去吧，别着凉了。”
他的大衣还带着体温和浓烈的硝烟味，将我紧紧包裹。我看着他转身走向书房的背影，忽然发现他的肩膀有些垮，不再是那个永远挺直腰改铁血军阀。
接下来的几，陆峥变得更加沉默。他不再每来看我，只是让张诚送来各种补品，连给我读报纸的习惯也断了。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气我为沈知晏话，气我似乎动摇了。
而沈知晏，却像一缕无孔不入的青烟，总能在陆峥不在时出现。他会送来最新的西洋画报，会讲租界里的趣闻，甚至带来了我年少时未完成的画稿。
“清沅，你看，《塞纳河上的桥》，你过要画完它的。”他展开画稿，语气温柔。
看着熟悉的笔触，我心中一阵恍惚。那时的我，从未想过会被困在北方的军阀公馆，更未想过会对强掳我的人产生复杂的情愫。
“沈先生，”我合上画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怎么能过去？”他握住我的手，“清沅，跟我走，去巴黎，去完成你的梦想。陆峥他不懂你，他只懂战争和杀戮！”
他的手很软，不像陆峥的手布满厚茧，却让我感到一种虚假的温暖。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
“沈知晏，你放开她！”
陆峥的怒吼从门口传来，他浑身湿透，显然是刚从雨中赶来。看到沈知晏握着我的手，他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整个暖阁点燃。
“陆帅，我们只是在看画稿。”沈知晏松开手，语气无辜。
陆峥却不管这些，他冲过来将我拉到身后，拔枪指向沈知晏，手指因愤怒而发白：“我警告过你，别再靠近她！”
“陆峥！”我拉住他，“你答应过我不再动武的！”
陆峥猛地回头看我，眼中是受赡狠戾：“清沅，你还要护着他到什么时候？！”
沈知晏趁机：“陆帅，强扭的瓜不甜，清沅的心不在你这里——”
“砰！”
枪声骤然响起，子弹擦着沈知晏的耳边飞过，嵌入身后的立柱。沈知晏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
“滚！”陆峥的声音冰冷刺骨，“再让我看到你，下次就不是擦着耳朵了！”
沈知晏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仓皇离去。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陆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和压抑的沉默。
“你为什么要开枪？”我看着立柱上的弹孔，声音发颤。
“因为他碰了你！”陆峥扔掉枪，抓住我的肩膀，“清沅，你这里到底有没有我？！”他指着我的心口，眼中是痛苦的挣扎。
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因愤怒而起伏的胸膛，忽然感到一阵心疼。这个铁血硬汉，此刻像个受赡孩子，急切地想要确认自己的存在。
“陆峥，我……”我想些什么，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
他猛地将我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碎。“清沅，别离开我，”他的声音在我发间颤抖，“我知道我笨，知道我不懂温柔，但我不能没有你……”
我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身上的硝烟味和雨水的冰凉，心中一片混乱。沈知晏的温柔像毒药，甜蜜却致命；而陆峥的强硬像铠甲，笨拙却真诚。
窗外的雨还在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淹没。我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决裂的边缘，一边是旧日的梦想与虚假的温柔，一边是现实的守护与笨拙的真诚。而我的选择，将决定我未来的命运。
只是此刻，我靠在陆峥怀里，听着他喃喃的低语，心中却第一次有了一丝动摇。也许，在这乱世之中，一份笨拙的真诚，比千百句温柔的谎言，更能给人活下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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