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岭聚义厅里，炭火盆依旧烧得旺，只是那烟气似乎比往日更呛人些。瞎老崔蹲在虎皮交椅里，眯缝着眼，像是睡着了，可手里那杆旱烟袋，半晌都没往嘴里送一口。
杨老六快步进来，带进一股子寒气，低声道：“崔爷，打听清楚了。长谷川这回是下了血本，鬼子兵、保安队，黑压压一片往北开，炮都拉上去了。看这架势，是要把头道川碾平喽。”
瞎老崔眼皮都没抬，只在喉咙里“嗯”了一声，混浊的眼珠子在烟雾里转了转。
“碾平？”他嗤笑一声，带着痰音，“冯立仁可是块硬骨头，没那么好浚” 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这日本人一动，城里可就空了……”
正着，后堂门帘一挑，穿山甲让人搀扶着，一步一顿地挪了出来。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左边胳膊用布带子吊在胸前，整个人瘦脱了形，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点活气，他喘着粗气，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凳子上坐下。
“四当家的，你咋起来了？”杨老六忙上前扶他。
穿山甲摆摆手，声音虚弱却清晰：“躺不住……听见外头动静，就起来走走。” 他看向瞎老崔，“崔爷，听鬼子……鬼子都奔北边去了？”
瞎老崔这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躺了几，还想活动活动筋骨？”
穿山甲蜡黄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攒力气，然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回忆的恍惚：“崔爷，我……我躺这些，总想起个人，大牢里有个疆石碾子’的……”
“石碾子？”瞎老崔眉头微皱。
“嗯。”穿山甲喘了口气，“早几年，我跑买卖折在里头，跟他一个号子，那人看着木讷，实际上心里有数，挺讲义气，我出来前，隐约跟他提过……提过咱们黑风岭，他和杂货铺的王掌柜也有点香火情……”
他停住，又喘了几口，才继续道：“眼下，城里兵力空虚，月娥嫂子，是不是还在牢里攥着……崔爷，您咱是不是联系一下，让石碾子想想办法，把人弄出来？也算……也算还了王掌柜往日给咱们行方便的人情……”
聚义厅里静了下来，只听得见炭火噼啪，几个头目互相看了看，都没吭声。
瞎老崔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不清神情。过了好半晌，他才重重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溅了一地。
“杨老六。”
“在！”
“你亲自下山一趟。”瞎老崔的声音沙哑却果断，“别带家伙，扮成走亲戚的。找到石碾子，把穿山甲的话带到。告诉他，人弄出来，黑风岭记他这份情，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弄不出来……也别强求，别把自己折进去。”
“崔爷，这……”杨老六有些犹豫，“为一个娘们，动用暗桩，万一……”
“屁话！”瞎老崔猛地打断，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江湖上混，讲的就是个‘义’字！王有福往日对咱们山寨不薄，盐路、消息，没少帮忙。如今他落了难，他老姑在牢里受罪，咱黑风岭要是装看不见，往后谁还跟咱们打交道？再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冯立仁要是在北边顶住了，咱这算是雪中送炭。要是顶不住……哼，留条后路，总没坏处。”
杨老六恍然大悟，连忙抱拳：“明白了，崔爷，我这就去！”
穿山甲看着杨老六出去的背影，蜡黄的脸上似乎松动了一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道谢，却被瞎老崔用烟袋锅虚点了一下：“老实待着！把你那口气喘匀实了，比啥都强。”
瞎老崔重新装上一锅烟，划着火柴，橘红的火苗在他混浊的瞳孔里跳跃了一下。这步棋，走得险，却也未必没有道理，这塞罕坝的，总不能一直让日本人和龙千伦遮着。
承德，日军热河方面驻屯军司令部。
相较于围场前线那绷紧如弓弦的气氛，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另一种味道——是陈旧木料、印刷油墨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的气息，凝重而沉闷，一间挂满地图、铺着深绿色绒布的会议室内，烟雾缭绕。
几位将佐级军官围桌而坐，主持的是司令官坂本少将，一个头发花白，面色沉郁的老军人。长谷川请求加强支援并呈报“雷霆”行动详情的电文，此刻正摊在桌面上，像一块投入死水，却未能激起太大涟漪的石头。
“诸君，”坂本少将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他扶了扶眼镜，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长谷川君在围场的计划，诸位都看过了。胃口不，决心也很大。”
坐在他右侧，身形微胖的参谋长木村大佐首先开口，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红蓝铅笔，语气带着惯有的审慎：“长谷川中佐的积极性，值得肯定。不过，两门九二式步兵炮，外加一个临时加强的炮兵队，对于一次旨在‘彻底肃清’的扫荡作战而言，火力是否仍显单薄？塞罕坝地势复杂，匪患盘踞多年，恐非一次强攻所能竞全功。”
在他对面，作战科长黑田中佐，脸颊瘦削，眼神锐利，他闻言立刻反驳，声音略显激昂：“木村君过于谨慎了，正因匪患顽固，才更需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击！长谷川君计划周详，前期铺垫也已到位，此时正应倾力支持，一举奠定胜局！难道要坐视冯立仁部继续坐大，威胁我交通线，动摇占领区治安吗？”
木村大佐不急不躁，将红蓝铅笔放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黑田君，我并非反对清剿。只是，目前军部资源并非无限。华北方面军多次强调，要确保主要城市及交通干线的绝对安全。我们将过多的技术兵器和技术兵员投入围场那样的山区，一旦其他方向有事，恐难以迅速应对。况且，”
他话锋一转，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长谷川中佐此前几次行动，成果与预期，似乎总有差距。那支‘挺进队’的覆灭，杉下少佐的玉碎，消耗鳞国不少宝贵的兵力。”
黑田中佐脸色一沉，想要争辩，却被坂本少将抬手制止了。
“够了。”坂本少将摘下眼镜，用绒布缓缓擦拭着，“长谷川的请求，原则上批准。两门步兵炮，可以给他。但炮兵队，作战结束后需立即归建。另外，从预备队里，再抽调一个中队的皇协军给他指挥，充作辅助和扫荡兵力。”
这决定，看似支持了长谷川，实则打了折扣。炮兵是技术兵种，临时配属与长期配属，对战力的发挥影响巨大，而增加伪军，更多是用于占领和清扫，而非攻坚。
坂本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黑田中佐脸上：“告诉长谷川，军部期待他的捷报。但也要提醒他，珍惜兵力，讲求实效。帝国在热河的资源，不是用来挥霍的，若此次仍不能取得决定性战果……”他没有把话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压力，沉甸甸地传递开来。
“嗨依！”黑田中佐立刻起身顿首，虽然对结果不算完全满意，但总算得到了支持。
木村大佐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心底清楚，这不过是又一场权衡利弊后的折衷。
司令部的大人物们，坐在承德这相对安稳的后方，算计着兵力、物资、战果与风险。他们的决策，关乎前线无数饶生死，但那生死，在沙盘和报表上，往往只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和箭头。
命令很快被拟成电文，发了出去。
当电波载着这有限的支援与沉重的期望飞向围场时，承德司令部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秩序。军官们各自忙碌，仿佛刚才的讨论只是日常事务的一部分。没有人会过多地去想，那两门炮，那一个中队的伪军，投入到塞罕坝的群山之中，究竟会溅起多大的血花，又会将多少生命，卷入那由钢铁与意志碰撞出的残酷旋危
对他们而言，围场方向的枪炮声，终究是遥远的。
只有窗外交替的日升月落，以及文件架上不断更新的战报，在提醒着他们，那片土地上正在进行的厮杀。而他们，则在这相对安宁的后方，继续拨弄着关乎整个热河地区的、更大的一盘棋。
围场，不过是这棋盘上，一个需要被“处理”掉的麻烦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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