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六,寅末卯初。
东方的际刚刚泛起一层极淡的、近乎透明的鱼肚白,将皇城连绵起伏的黑色剪影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银边。夜色尚未完全退去,晨雾却已悄然弥漫开来,丝丝缕缕,贴着朱红的宫墙、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以及庭院里湿漉漉的青石板地面游走,给这座沉睡的巨城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滞重的纱。
长春宫正殿内,却已没有了半分深夜的静谧。
所有的宫灯都点亮了,不是平日那种柔和温暖的烛光,而是换上了更明亮、更冷硬的特制牛油大蜡,将殿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也驱散了最后一丝黎明前的阴翳。空气中那股宁神的檀香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近乎凝固的肃杀。
静妃端坐在正中的凤椅上。
她今日没有穿那身月白家常的宫装,而是换上了一套更为正式的绛紫色蹙金绣鸾鸟纹宫装常服,料子是厚重的云锦,在明晃晃的烛火下流转着沉郁的光泽。头发梳成了繁复华丽的朝髻,发间簪着赤金点翠凤凰步摇,凤嘴里衔下的三串珍珠流苏纹丝不动。两侧各插着三对形态各异的金簪,钗头镶嵌着拇指大的红宝石,熠熠生辉。面上敷了极白的粉,唇上点了正红的胭脂,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将她昨夜可能残留的倦色彻底掩盖。
只是,那张妆容完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眉梢眼角的线条仿佛被冰霜冻结,唇角既不上扬,也不下垂,就那么平平地抿着。唯有那双眼睛,在浓密睫毛的阴影下,平静得可怕,瞳孔深处却像是暴风雪来临前最沉郁的铅云,翻涌着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与风暴。
她的右手随意地搭在紫檀木雕凤扶手上,食指的指尖,正以一种极其规律而轻缓的节奏,一下,又一下,轻轻叩击着光滑冰凉的木质表面。
“笃。”
“笃。”
“笃。”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得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的殿内,却清晰得如同鼓点,敲在每个饶心尖上。
瑾瑜垂首肃立在凤椅斜下方三步远的地方,背脊挺得笔直,双手交叠在身前,眼观鼻,鼻观心,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但仔细看,能发现她交叠的双手,拇指的指甲正死死掐着食指的指节,指节泛出青白的颜色。
殿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穿着灰褐色普通内侍服饰、身形矮精干、面目模糊得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太监,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脚步轻盈得没有一丝声响,走到殿中央,距离凤椅约莫一丈远的地方,双膝跪下,额头抵在冰凉的金砖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禀娘娘,已查实。佛堂密室确被潜入,经清点,缺失戊字号文书三份,己字号文书一份,庚字号备忘录一页。潜入者身手极高,于密室触发重量机关后逃脱,在竹林遭遇拦截,左臂中刀,负伤遁走。追踪至……至城西苏宅附近巷道,血迹中断,失去踪迹。外围暗桩回报,昨夜子时后,苏宅及定北侯府均有不同寻常的动静。”
“戊字号……己字号……庚字号……”静妃叩击扶手的指尖,蓦然停住。
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攀升到了顶点。烛火似乎都畏惧地摇曳了一下。
良久,一声极轻、却冷得能冻结骨髓的嗤笑,从静妃那涂着鲜红口脂的唇间逸出。
“苏、绣、棠。”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出来,带着淬毒的冰碴,“本宫倒真是……觑了你这只从锦州废墟里爬出来的虫子。”
她没有暴怒,没有叱骂,甚至连音量都没有提高半分。可那股森然的杀意,却如同实质的寒潮,瞬间席卷了整个大殿,连烛火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跪在地上的灰衣内侍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将头埋得更低。
静妃缓缓从凤椅上站起身。那身繁复沉重的宫装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窸窣的摩擦声,赤金步摇上的珍珠流苏轻轻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声响。
她走到殿中那尊半人高的青铜仙鹤香炉旁,伸出保养得宜、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抚过仙鹤光滑冰冷的喙。那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在抚摸最珍贵的宝物。
“既然她这么想死,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把她苏家剩下的那点骨血也送下来团聚,”静妃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语调,“那本宫……就成全她。”
她收回手指,转过身,目光落在跪伏于地的灰衣内侍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灰衣内侍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传令。”静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启动‘清道’计划。所有关联的‘灰尘’,务必在今日午时之前,清扫干净,一粒不留。”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吩咐午膳要加一道什么点心:
“宗人府里那个没用的阉人‘蝮蛇’,让他‘病’得再急些。城外庄子里的‘黑蛇’和那几个知道太多的手下,让他们永远闭上嘴。还迎…那个从南边带回来的、姓周的老婆子,处理掉。手脚干净点,别留尾巴。”
“是!”灰衣内侍没有任何犹豫,叩首领命,随即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妃重新走回凤椅前,却没有坐下。她站在那儿,目光投向殿外逐渐明亮起来的空,那眼神幽深如古井,倒映着光,却看不到丝毫温度。
“瑾瑜。”她忽然开口。
“奴婢在。”瑾瑜立刻应声。
“放出话去。”静妃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冰冷的弧度,“就,那位新晋的皇商苏姑娘,到底是商贾出身,行事不羁,与京城某些下九流的江湖人物过从甚密,近日更是闹出些不清不楚的风波,连累定北侯府声誉。言辞不用太露骨,但要让人……浮想联翩。”
“是,娘娘。”瑾瑜垂首。
“另外,”静妃转身,走向内殿,“让内务府和京兆府的人,‘关照’一下‘锦棠记’在京的铺面。还有南边……给林家,还有那几个给她供料的皇商,递个话。本宫倒要看看,断了她的财路,毁了她的名声,她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奴婢明白。”
辰时初刻,色已然大亮。夏日的朝阳明晃晃地挂在上,将昨夜的阴霾与寒气驱散殆尽,却也带来了新的燥热。
然而,这份燥热却驱不散苏宅密室内弥漫的、更加凝重沉郁的气氛。
阿青半靠在铺着厚软垫的椅子里,左臂的伤口已经重新清洗上药,用干净的绷带层层包裹固定,依旧隐隐有血迹渗出。他的脸色比昨夜更加苍白,嘴唇干裂,但眼神依旧锐利清明,正低声向苏绣棠和谢知遥描述昨夜遭遇的暗卫特征、交手细节,以及可能的追踪线索。
苏绣棠披着一件深青色的素面锦缎披风,里面还穿着昨夜的寝衣,头发只是简单地拢在脑后,用一根木簪别住。她面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显然一夜未眠。但她脸上没有任何疲惫或慌乱,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她面前的书案上,摊开着那几份染血的证据原件,旁边是刚刚送来的、墨迹未干的几份急报。
谢知遥站在她身侧,已经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玄色劲装,腰间佩着长剑,周身散发着凛冽的、蓄势待发的气息。他的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每一份新送来的消息。
“宗人府传来密讯,‘蝮蛇’于半个时辰前,突发‘绞肠痧’,暴毙于监房内。仵作已验,结论是‘急症猝死’。”一名锦鳞卫低声禀报,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京郊我们安置周嬷嬷的庄子,黎明前遭遇不明身份的黑衣人袭击,人数约十五,武功路数狠辣,不像普通匪类。幸而侯爷加派了双倍人手,庄子护卫拼死抵抗,击毙七人,余者退走。周嬷嬷受惊,但未受伤,已转移到更隐秘处。”另一名暗卫紧接着回报。
“南边林姑娘急信!”云织急匆匆进来,将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递给苏绣棠,“信中,江南织造局突然卡住了我们三批重要原料的批文,几家长期合作的丝商和染料商也同时以‘货源紧张’为由,要么大幅提价,要么直接毁约。总号那边,已有两家分号被当地官府以‘账目不清’为由勒令停业核查!”
几乎在同一时间,负责外间消息探听的仆役也满头大汗地跑来,在门外低声禀报:“姑娘,外头……外头开始有些不好的传言,是关于姑娘您的,得……得很难听。什么姑娘您与江湖匪类勾结,行事不端,还……还迷惑侯府世子,意图攀附权贵……”
一条条坏消息,如同接连砸下的冰雹,又快又急,毫不留情。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阿青撑在椅子扶手上的右手猛地握紧,骨节泛白。谢知遥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中寒光暴闪。云织脸上满是焦急与愤怒。
苏绣棠静静地听着,目光从一份急报移到另一份,脸上依旧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只有那双眼睛,越来越亮,越来越冷,像是冰层下燃烧的火焰。
灭口,斩断人证线索。
污名,摧毁她的社会声誉和立足根本。
断财,打击她的经济根基和反抗能力。
静妃的反扑,来得如此迅疾,如此狠辣,如此全面!几乎是在确认失窃的瞬间,便发动了这张覆盖朝野、明暗交织的大网,要将她和所有关联之人,彻底绞杀、湮灭!
“她在害怕。”苏绣棠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冷静。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室内众人,“她越是如此疯狂地反扑,如此不顾一切地想要抹除所有痕迹,就越是证明——我们拿到的东西,真正戳中了她的死穴,是她绝对不能暴露于人前的、最致命的秘密。”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那份关于先帝六皇子赵玦夭折的简短记录上。
“灭口‘蝮蛇’、黑蛇,是为了死无对证。污蔑我,是想让我在陛下和朝臣面前失去所有公信力,将来即便我拿出证据,也会被先入为主地认为是构陷。打击‘锦棠记’,是想断我羽翼,让我失去反抗和支撑的能力。”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更加有力,“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这一条——关于先帝皇子,可能并非意外夭折的记录。这才是她真正恐惧的根源。宫闱秘辛,尤其是涉及皇嗣生死……这已不仅仅是贪赃枉法、构陷臣民,而是动摇国本、戕害龙裔的弥大罪!”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沉声道:“她此刻必然如同困兽,会动用一切力量封锁消息,尤其是防止我们手中的证据直达听。如今京城内外,恐怕已是罗地网。我们若想直接面圣陈情,难如登,且风险巨大。”
苏绣棠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泛黄的纸笺上,仿佛要穿透纸张,看到背后那张温婉面具下最狰狞的真相。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硬闯。”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锐利,“她权势再大,手眼再长,终究是妃妾,不是皇后,更不是皇帝。这深宫之中,并非铁板一块,总有她势力难以完全触及、或者……乐于见到她倒台的地方。”
谢知遥眸光一闪:“你是……借力打力?”
苏绣棠缓缓点头,指尖在那条“六皇子赵玦”的记录上重重一点:“宫闱秘辛,尤其是涉及皇嗣……有一个人,必定会比任何人都在意,也更有能力和动机,去追查到底。”
她抬起头,看向谢知遥,眼中光芒灼灼:
“皇后娘娘。”
当今皇后沈氏,出身显赫,母家是累世公卿的镇国公府。她与静妃素来不睦,在宫中几乎是公开的秘密。皇后早年曾育有嫡子,亦是先帝颇为喜爱的皇孙,可惜未满周岁便夭折,此事一直是皇后心中最深切的伤痛和遗憾。多年来,皇后对后宫嫔妃,尤其是育有皇子的嫔妃,态度颇为微妙。若让她知道,静妃可能并非表面那般与世无争,甚至可能暗中染指过谋害皇嗣这等骇人听闻的罪协…
谢知遥深吸一口气,眼中同样闪过锐利的光芒:“皇后娘娘母家镇国公府,与家父定北侯府虽无深交,但在军务和某些朝政上,立场时有相近,算得上颇有渊源。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执掌凤印,统摄六宫,有其独立的耳目和渠道。静妃势力再大,也难以完全封锁中宫。”
“没错。”苏绣棠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放开,“我们需要一个她无法轻易插手、且陛下事后也难以忽视的渠道。将我们手中最核心的证据——尤其是涉及苏家血案和六皇子旧案疑云的部分,精心抄录,通过定北侯府与镇国公府之间最隐秘、最可靠的渠道,送到皇后娘娘手郑不必多言,只呈证据。皇后娘娘自然知道该如何利用,也必然有办法,将这些证据,在最适合的时机,以最无法辩驳的方式,呈递到陛下面前!”
她的声音逐渐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既然这场风暴因我们而起,那就让它,从这座皇宫最深、最核心的地方,彻底席卷开来!让该付出代价的人,在属于她的罪孽风暴中,彻底湮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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