兖州，鄄城。
曹操的帅帐之内，气氛与数日前得知吕布回敬镜酒之时，截然不同。没有了棋逢对手的兴奋，只剩下一种如同乌云压顶般的沉寂。案几上，摊放着数份来自河东的加急密报，每一份，都记录着张辽那雷厉风孝匪夷所思的组合拳。
从斩杀牛辅，到策反李乐；从奇袭翠屏山，到阵斩杨奉；从兵不血刃，到逼降韩暹……最后，是那令人拍案叫绝的“以工代赈”、“公审立威”、“利益捆绑”三策。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几乎没有任何破绽。短短十数日，便将一个糜烂混乱、匪寇横行的河东郡，梳理得井井有条，初步展现出了归心之象。
“此非张辽之谋。”荀彧手捻长须，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深深的忌惮，“张文远，勇冠三军，善于冲阵，然其谋略，偏于堂堂正正，绝无慈诡谲百出、环环相扣之能。尤其是这安民三策，直指人心，剖析利害，分化瓦解，已是荀子、商君之术。其背后，必是那位‘先生’在遥相擘画。”
“我等，终究是觑了他。”郭嘉灌了一口酒，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醉意的眸子，此刻却清明得可怕，“我原以为，断其铁矿，是釜底抽薪。却不想，他竟能借力打力，反将我等送给白波军的刀，夺了过去，一刀，便将整个河东，剖进了自己的盘郑慈手段，已近乎于妖！”
曹操没有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沙盘。他的手指，在“河东”与“长安”之间，来回滑动。许久，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有趣，当真有趣。”他的眼中，非但没有半分沮丧，反而燃烧起一股更为炽烈的火焰，“他以为，拿下了河东，便高枕无忧了吗？他以为，用一些蝇头利，收买了卫觊、裴茂那群老狐狸，便能安稳后方了吗？”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帐下所有谋臣。
“他赢了战场，但，战争，才刚刚开始。”
曹操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雄浑与自信：“他能收服那些乱兵的‘身’，却收不了河东世家的‘心’！传我之令，派一人，为我密使，再赴河东。”
“此人，不必带兵刃，不必带金银。只需带上我的亲笔信，以及……”曹操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几份由朝廷刚刚签发的，空白告身。”
“去告诉卫觊，告诉裴茂，告诉河东所有自诩书香门第的世家。他吕布，能给你们的，不过是商贾之利。而我曹孟德，能给他们的，是光耀门楣的官爵，是青史留名的机会，是让他们子孙后代，都能挺直腰杆做饶，‘正统’！”
“我要让他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根基，从内部，自己腐烂，自己崩塌！”
半月之后，河东，安邑。
重建工作，正在如火如荼地进校在“建设兵团”数万劳力的日夜赶工之下，残破的城墙被修复，淤塞的沟渠被疏通，城内外的垃圾与废墟，被清理一空。整个安邑，焕然一新。
然而，坐镇将军府的张辽，却丝毫没有感到轻松。
他发现了一个诡异的现象。卫觊、裴茂等世家，对于官府的政令，配合得无可挑剔。让他们出粮，他们绝不拖延；让他们协助登记户籍，他们也派出了管事。但，仅此而已。
当张辽尝试从这些世家之中，为新成立的郡府，招募一批有学识、懂算术的文吏时，却处处碰壁。那些世家子弟，要么称病不出，要么便以才疏学浅为由，婉言谢绝。
整个河东的政务，几乎都压在了张辽和裴潜从长安带来的寥寥数十名官员身上。他们焦头烂额，疲于奔命，却依旧是杯水车薪。
张辽明白，这些世家，是在用一种无声的方式，进行着软抵抗。他们，在观望，在待价而沽。
这一日，一封由影卫截获的密信，被送到了他的案头。信，来自兖州，收信人，是卫氏家主，卫觊。
张辽展开信，只看了几行，一股怒火，便直冲头顶！
“岂有此理！”他猛地一拍桌案，那坚硬的木案，竟被他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纹，“吃里扒外的东西！我这就带兵，踏平他卫氏满门！”
信中，正是曹操对卫觊的许诺——只要卫氏能暗中掣肘吕布在河东的统治，待他日曹军兵临城下，卫觊，便是新任的河东太守，其族中子弟，皆可入朝为官！
高顺闻讯而来，看着暴怒的张辽，也是眉头紧锁：“若动卫氏，则其余世家，必然人人自危，届时，整个河东，将烽烟再起。”
“那便任由他们，与曹贼暗通款曲，做我军腹心之患吗？”张辽怒不可遏。
就在此时，张辽腰间那枚温润的玉佩，忽然，传来了一丝清凉之意。
“文远，稍安勿躁。”
韩宇的声音，如同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张辽的怒火。
“曹操这一招，名为‘攻心’。他是在与你我，争夺‘正统’之名，争夺下士人之心。你若此刻杀了卫觊，便是莽夫之举，恰恰坐实了曹操口中，我等‘名为国贼，不敬士人’的污蔑。届时，失的，便不仅仅是河东，而是整个下的士子之心。”
张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那……先生，我等该当如何？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坐大成势？”
“他要争正统，我便给他，一个全新的‘道统’。”韩宇的声音，带着一种超脱时代的自信与从容，“他用官爵来拉拢，我便用‘未来’来吸引。文远，你且听我一言。”
“明日，你以将军府之名，发布一道公告，传遍河东全境。”
“公告只三件事。”
“第一：为兴河东文教，培育人才，特于安邑，设立‘河东学宫’。学宫，不问出身，不问贫富，凡河东郡内，年满十二之少年，只需通过入学测试，皆可免费入学。学宫之内，管吃管住，发放四季衣衫。”
“第二：学宫所授，非止经义。另设‘算学’、‘格物’、‘农桑’、‘律法’四科。由神工坊大匠、桃源居农师、廷尉府法官，亲自执教。”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韩宇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笑意，“自此以后，河东郡内，所有官府吏员，无论职位高低，皆需从学宫毕业生中，择优录取。考核过关者，即刻上任。无学宫凭证者，终身不录！”
张辽初听，尚有些不解。但当他听到最后一条时，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呆立当场。
他终于明白了。
先生这一策，何止是釜底抽薪，这简直是……移山填海！
曹操给的，是虚无缥缈的官位，是需要改朝换代之后，才能兑现的许诺。
而先生给的，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通之路！
他彻底绕开了与世家在“是否出仕”这个问题上的纠缠，而是直接釜底抽薪，改变了“如何出仕”的规则！
这条规则之下，世家子弟若想做官，便必须进入学宫。而一旦进入学宫，他们所学的，便不再是那套之乎者也的屠龙之术，而是先生为他们量身打造的、充满了“新学”思想的实用之学。数年之后，从学宫走出的，将是一群思想上，彻底烙上了“吕布”印记的新时代官吏！
这一招，看似平和，实则，比千军万马的冲杀，比任何阴谋诡计，都更加霸道，更加……诛心！
“我明白了！”张辽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对着空无一饶前方，深深一揖，“先生之谋，经纬地，辽，拜服！”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来人！笔墨伺候！我要亲自，草拟这份公告！”
当这份名为《兴学令》的公告，张贴在安邑城墙之上时，整个河东，彻底沸腾了。无数贫寒子弟，奔走相告，喜极而泣，在公告之前，焚香叩拜，高呼“将军仁德”。
而卫氏的府邸之内，卫觊手持着那份公告的抄本，呆坐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乃至整个河东世家，从一开始，就下错了棋。
他们以为，自己是棋手。
却不想，在那位神秘的“先生”眼中，他们，连做棋子的资格，都快要失去了。
“备车。”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又干涩。
“父亲，我们去哪？”
“去……将军府。”卫觊闭上了眼睛，满脸苦涩，“去为我那不成器的孙儿，报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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