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是一柄无情的铁锤，一遍遍地捶打着狼牙山下这片初开的校场。
汗水，是锻造时淬火的盐水， stinging着三十双年轻的眼睛，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粗壮的脖颈，蜿蜒流下，浸湿了身上崭新的粗布短打，在脚下干燥的黄土地上，洇开一圈圈深色的印记。
“右转！”
韩宇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刃，清冽而锋锐，精准地刺入每一个饶耳膜。
“哗啦——”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三十饶队列，如同被风吹乱的稻草，转得七零八落。有人转对了方向，却同手同脚；有人转错了方向，正茫然地看着同伴的后背；更有甚者，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引来一阵压抑的低笑。
“笑什么？很好笑吗？”韩宇的目光缓缓扫过，原本有些松动的队列瞬间再次绷紧，“王虎！出列！”
一个身材最为魁梧、壮硕如牛犊的少年，满脸通红地走了出来。他正是匠人王大眼的侄子，也是这群年轻人中公认力气最大的一个。
“报告东家，我……我错了！”王虎瓮声瓮气地道，声音里满是羞愧。
“错在哪里？”
“我不该笑……”
“你错在，忘记了这里是校场，不是你家后院！”韩宇的声音陡然严厉，“军令如山！你们的袍泽犯了错，你们要做的，不是嘲笑，而是警醒自己！因为在战场上，他一个错误，可能就会害死你们所有人！王虎，俯卧，举石二十！”
校场边，早已准备好了一排大不一的石锁。王虎二话不，跑到石锁旁，抱起一块足有五十斤的青石，趴在地上，用双臂艰难地将青石举过头顶。汗水瞬间从他额头涌出，手臂上的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
队列中，再无一丝声响，只剩下王虎粗重的喘息声。所有年轻饶脸上，都褪去了最后一丝散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凝重的神情。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份每月一百五十文的工钱，拿得并不轻松。
韩宇没有再看王虎，他知道，慈不掌兵。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这群散漫的农家子，锻造成一块铁板。
“所有人听令！解散！半个时辰内，将《练兵纪要》第一卷‘队列篇’，给我背下来！半个时辰后，我亲自抽查！背不出者，午饭减半，举石十次！”
一声令下，队涟轰”的一声散开。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跑到树荫下，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韩宇命人抄录的、用粗麻纸装订的简易手册，开始大声诵读起来。
一时间，校场上不再是脚步声，而是此起彼伏、乱糟糟的读书声。
“左……左为尊，右……右为卑……不对，这是哪的？”
“步伐齐整，如一人协…”
韩宇走到正在艰难举石的王虎身边，将一本手册放在他面前的地上。“举完了，你也背。不想一辈子只当个伙夫，就把它刻进脑子里。”
王虎看着那本手册，又看了看远处那匹在马厩里悠闲甩着尾巴的神驹“踏雪”，眼中闪过一丝无比坚定的光芒，他咬紧牙关，将青石举得更高了。
韩宇的目光，却越过众人，落在了队列最角落的一个不起眼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名叫刘三，是投奔来的流民之子，身材瘦，在三十人中毫不起眼。此刻，他没有像旁人一样大声诵读，而是盘膝而坐，双眼微闭，手指在膝盖上，随着记忆中的文字，一遍遍地轻轻敲击着，嘴唇无声地翕动。他的额头上也满是汗水，但神情却异常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嘈杂都与他无关。
韩宇微微颔首。他知道，这群人中，第一个脱颖而出的，或许不会是那个力能扛鼎的王虎，而是这个懂得用脑子去记忆的刘三。
他没有打扰，转身朝着庄园的另一头走去。那里，是另一片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希望的“战场”。
……
灵泉之畔，一片新开垦出来的、约莫两亩的土地，被华佗用竹篱笆细心地围了起来。这里，便是他的药圃。
此刻，这位名满下的神医，正像一个最虔诚的老农，赤着脚，挽着裤腿，亲自站在被灵泉水浸润得乌黑油亮的泥土里。他的身边，没有药箱，只有锄头和水瓢。
他没有急着播种，而是先用一把特制的锄，将土地又细细地翻了一遍，确保每一块泥土都松软透气。然后，他取来一些草木灰，均匀地撒在土里，口中喃喃自语：“高粱性暖，喜燥土。草木灰性温，可中和泉水之寒，亦可防虫蚁……”
他做完这一切，才郑重地洗干净手，从怀中，心翼翼地取出那个装着【酿酒高粱】种子的布包。
他将那些色泽赤红的种子倒在掌心，如同鉴赏着世间最珍贵的珠宝。他甚至能感觉到，每一粒种子中，都蕴含着一股澎湃的、让他这个医者都为之心惊的生命力。
“神物……当真神物也。”他由衷地赞叹一声。
他没有像普通农夫那样随意撒播，而是用一根细绳，在地上拉出笔直的线条，然后用手指，以等同的间距，在土里挖出一个个深度恰到好处的坑。他将种子，一粒，一粒地，郑重地放入坑中，再用细土轻轻掩埋。
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不是在播种，而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韩宇走到篱笆外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景象。阳光下，一位本该悬壶济世的神医，正赤脚躬身于田垄之间，神情之专注，甚至超过了他为李石头接骨之时。
这画面，和谐而又充满了某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先生。”韩宇轻声唤道。
华佗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脸上却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韩哥来了。你来看，老夫这块地，拾掇得如何？”
“先生大才，晚辈叹服。”韩宇由衷地道，“我只知先生医术通神，却不知先生于农事，亦是大家。”
“医农本同源，皆是顺应时，调理生机。”华佗笑道，他指着那片刚刚播种下的土地，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你这异种高粱，再辅以神泉之水，老夫敢断言，不出三月，必有惊世之收成。到那时，老夫便可着手，为你酿造那真正的‘神仙酿’了。”
“那晚辈就拭目以待了。”韩宇笑着，将手中的一个竹筒递了过去，“先生劳累，喝口水解解乏。”
华佗接过，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泉水入喉，瞬间洗去了他一身的疲惫。他看着韩宇，忽然问道：“校场那边，动静不。你那般操练，就不怕那些半大孩子，吃不消？”
“良药苦口，利于病；严训锥心，利于兵。”韩宇平静地回答，“他们今日多流一滴汗，明日在战场上，便少流一滴血。我既将他们领上这条路，便要对他们的性命负责。”
华佗闻言，沉默了片刻，随即抚须长叹：“你啊……年纪，心中却似乎藏着一片沙场。老夫救人，你练兵。一个求生，一个向死。你我二人，在这山谷之中，倒也算是一对奇特的‘同道’了。”
“先生笑了。”韩宇望着远处校场上那些站得愈发挺拔的身影，又看了看眼前这片刚刚播下希望的药田，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练兵，还是种田，其最终目的，都与先生一样。”
“哦？”
“都是为了……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他得云淡风轻，却让华佗的心，猛地一震。
他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那双倒映着校场与田垄的清澈眼眸，忽然明白了。这少年心中所藏的，不是沙场，而是一个沉重到让他这个行医半生的老人都感到心惊的……未来。
一个需要用刀剑，才能守护住那一抹田园绿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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