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局深处，一座新搭建的、比其他工棚高出近一倍的巨大棚屋内，炉火正旺，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热金属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这里被高岩亲自命名为“探空坊”，成为了“启明”工程组应对飞艇威胁的核心攻关地点。
与外面部队紧张备战的气氛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属于工匠和学者的狂热。十几个年轻人，有的穿着沾满油污的短褂，有的还带着学生气的长衫，围在一个奇特的装置周围，神情专注，时而激烈争论。
装置的主体是一门经过粗劣改造的75mm克虏伯行营炮。它的炮管被强行抬高，用一个粗糙但结构坚固的铁制弧形导轨固定，使其最大仰角远远超出了常规火炮的设计极限，几乎能垂直指向空。炮架也被加固，周围还焊接了额外的支撑结构，以承受非常规角度射击时可能产生的巨大应力。
这就是“启明”组目前最激进，也是争议最大的方案——“高射炮”试制型一号。
“不行！还是不行！”一个名叫李德明的年轻工匠猛地直起身，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脸上满是挫败，“仰角够了，可怎么瞄？上那东西不是固定靶，它在飞！我们根本算不准该打到哪里！”
他是机器局年轻工匠里的佼佼者，手巧，脑子活，但对这超越时代的课题也感到力不从心。
旁边一个戴着圆眼镜、更显文弱的青年，是随营学堂出身、被高岩点名调入“启明”组的学员陈念恩，他负责理论计算。他翻着手里写满复杂公式和草图的本子，眉头拧成了疙瘩：“根据飞艇可能的航速、高度，以及我们炮弹的初速和弹道……这需要极其精准的提前量测算，而且射击窗口转瞬即逝。我们现有的观测手段，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数据支持。”
“那怎么办？难道就看着鬼子的‘大鱼’在上耀武扬威？”一个脾气火爆的年轻工匠忍不住锤了一下旁边的铁砧，发出沉闷的响声。
沮丧的情绪在棚屋内蔓延。他们拥有高岩提供的、关于“高射炮”和“防空”概念的模糊指引，这指引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指明了方向，但通往灯塔的道路却布满荆棘，需要他们用这个时代有限的材料和知识，一步步去开拓。
就在这时，棚屋的门帘被掀开，高岩带着一股外面的寒气走了进来。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利落的青布棉袍，如同一个来视察进度的老师傅。
“大人！”众人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
高岩摆了摆手，径直走到那门改造火炮前，仔细打量着。他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仰角导轨，又看了看旁边堆放的、几种不同装药量的试验炮弹。
“遇到坎了？”高岩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李德明鼓起勇气，将瞄准和测算的难题复述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不甘和自责。
高岩听完，没有立即回答。他沉默地绕着火炮走了一圈，然后停在众人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焦虑的脸。
“我知道很难。”高岩开口，“指望用一门改装的野炮，就把上飞的大家伙打下来，听起来像是痴人梦。”
他的话让众人一愣，本以为会得到鼓励或更具体的指示，没想到却是近乎否定的评价。
“但是，”高岩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起来，“我们不是在追求一个完美的、立刻就能成功的解决方案。我们是在摸索，是在积累。哪怕我们最终造出来的，是一门‘打不织的炮，这个过程本身，也有价值！”
他指着那门改造火炮：“通过它，我们知道了将火炮抬到这么大仰角需要怎样的结构强度，知道了不同装药对弹道的影响，知道了计算提前量需要哪些参数，我们的观测手段缺在哪里……这些失败的经验，和成功的经验一样宝贵！”
高岩的语气加重：“我们现在是铁匠，也是学徒。我们要打造的，不只是一两件能用的兵器，更是一种应对新威胁的‘思路’和能力！今造不出能打下飞艇的炮，没关系。但今积累的经验，可能会让我们明造出能打下飞艇的炮弹引信，或者后设计出更有效的观测设备！”
他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画了一个简单的飞艇轮廓，然后在周围点了几个点。
“直接击落困难，那就想想别的路子。飞艇靠什么飞？气囊！里面是氢气，易燃易爆！我们的炮弹，哪怕只是靠近爆炸，破片能不能划破它的蒙皮？能不能引燃它的气体？我们能不能设计一种弹药，不需要直接命中，在飞艇附近一定空域爆炸，用破片和冲击波来杀伤？”
“高爆弹……空炸引信……”陈念恩喃喃自语，眼睛猛地亮了起来。高岩的话，仿佛在他堵塞的思路中，强行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
“还有，”高岩继续引导，“我们现在观测靠肉眼，靠估计。能不能设计一种简易的测距、测高仪？利用三角原理？哪怕粗糙一点，有，总比没有强！”
高岩没有给出具体的图纸和公式，他只是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和方向，点燃了这些年轻人头脑中的火花。他从一个期望成果的“索取者”，变成了一个引导思路的“启发者”。
棚屋内的气氛瞬间变了。之前的沮丧被一种新的、混合着兴奋和思考的躁动所取代。李德明盯着那门改造炮，眼神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审视和改良的欲望。陈念恩已经趴到桌子上，疯狂地在草稿纸上演算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不要怕失败，不要怕走弯路。”高岩最后道，“机器局和随营学堂的资源，会优先向你们倾斜。我需要看到的，是你们思考的过程，是每一次尝试的记录。记住，我们现在做的每一分努力，都是在为将来能真正刺破空，积累资本！”
离开“探空坊”，高岩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他知道，这只是播下了种子，距离开花结果还遥遥无期。而前线的压力，却与日俱增。
王奎送来最新情报：“大人，鬼子学精了。他们的飞艇开始变换侦察路线和时间，而且似乎在尝试低空侦察，分辨我们的真假目标。另外，我们在龙王塘侧翼新建的一个隐蔽炮兵观察所，可能被发现了，遭到了针对性炮击，损失了两个人。”
高岩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
“告诉前线，继续严格执行伪装和疏散纪律。假目标阵地要轮换，要更新，要做得更真。通知‘海蛇’，想办法搞清楚鬼子飞艇起降基地的具体布防和巡逻规律。”
他抬头，望向阴霾的空，仿佛能感受到那无形“眼睛”投下的、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目光。
铁匠已经抡起了锤子，学徒们正在疯狂汲取知识。但在利剑铸成之前，他们必须用血肉、智慧和坚韧的意志，在这片被苍穹之眼凝视的土地上，继续周旋，继续坚持下去。
这场不对等的较量，才刚刚进入最残酷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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