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水回到九十五号院时,已经黑了。
她今年十八岁,在高中读最后一年。
以前哥哥傻柱当食堂领班时,每月给她十块钱生活费,加上学校补助,日子还能过。可自从傻柱残了后,那十块钱就断了。
学校这个月伙食费还没交,班主任找她谈了两次。她知道,再不交钱,下个月就得停伙。
中院傻柱屋里,一股馊臭味。
傻柱趴在滑板车上,正在啃半个冷窝头。见妹妹进来,他愣了一下。
“雨水?你怎么回来了?”
“哥…”何雨水看着屋里,心一沉。
地上到处是灰尘,炕上的被子脏得看不出颜色,墙角堆着几个空碗。
傻柱头发乱得像草,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学校…有点事。”何雨水没真话,“哥,你吃饭了吗?”
“吃了。”傻柱晃了晃手里的窝头,“易大妈早上送的。”
何雨水知道易大妈就是易谭氏,易中海的老伴。易中海入狱后,易谭氏一个人过,偶尔会给傻柱送点吃的,但也就维持饿不死。
“哥,我…”何雨水咬咬牙,“学校要交伙食费,我…没钱了。”
傻柱的手停在半空。
他慢慢抬起头,看着妹妹。雨水穿着蓝布褂子,裤子短了一截,鞋尖磨破了。十八岁的姑娘,瘦得跟豆芽菜似的。
“我…我也没钱。”傻柱声音干涩,“厂里开除了我,一分钱不给。易大妈送的那点吃的,刚够我一个人……”
他不下去了。
何雨水眼泪掉下来。
她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哥哥瘫了,工作没了,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还有钱供她上学?
“那…那我怎么办?”她哭着问。
傻柱低头看着手里的窝头,半没话。
屋里静得可怕。
过了很久,傻柱突然开口:“去保定。”
“什么?”
“去保定,找爹。”傻柱,“他当年跟白寡妇跑了,现在应该在保定。他是咱爹,不能不管咱们。”
何雨水愣住。
爹?
她七岁那年,爹跟着一个姓白的寡妇跑了,去了保定。那年傻柱十六岁,抱着她哭了一夜。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爹。
十一年过去了。
“他…他会管吗?”何雨水声问。
“不管也得管。”傻柱咬牙,“你是他闺女,我是他儿子。他现在不管,咱们就饿死在这儿。”
何雨水看着哥哥,又看看这间破屋子,终于点头。
“我去。”
第二一早,何雨水跟学校请了假,揣着仅有的三块钱,去了火车站。
到保定的车票一块二,她买了张最便夷硬座。车上挤满了人,她站了一路,到保定时腿都麻了。
按照傻柱的地址,她找到了纺织厂宿舍。
那是一排红砖平房,院子不大,晾着不少衣服。何雨水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女人,瘦高个,吊梢眼。
“找谁?”
“我找…何大清。”何雨水声。
女人上下打量她:“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闺女,从四九城来的。”
女人脸色变了变,回头喊:“老何!有人找!”
屋里出来个男人,六十岁左右,背有点驼,头发花白。何雨水看着他,努力想从这张脸上找出记忆里爹的样子,但太模糊了。
“你…你是雨水?”何大清看着她,声音发颤。
“爹…”何雨水叫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何大清赶紧把她拉进屋。屋里陈设简单,一张炕,一张桌子,两个凳子。白寡妇站在旁边,脸色不好看。
“你怎么来了?”何大清问。
“爹,我…”何雨水哭着把家里的事了。傻柱怎么残的,怎么被开除的,她怎么没钱上学,一五一全了。
何大清听着,手开始抖。
“柱子…残了?”他声音发哑。
“嗯,双腿断了,只能趴滑板车上。”何雨水抹眼泪,“现在没人管他,就易大妈偶尔送点吃的。爹,我学校要交伙食费,我没钱了…”
何大清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两圈。
“我寄钱了!”他突然,“我每个月都寄钱!十块!寄了十一年!怎么会没钱?”
何雨水愣住:“寄钱?寄哪儿了?”
“寄四合院啊!写的是柱子的名字!”何大清激动,“每个月十块,一年一百二,十一年一千三百二!这么多钱,怎么会没钱?”
“可…可我们没收到啊…”何雨水茫然,“哥从来没过有钱…”
何大清脸色变了。
他走到柜子前,翻出一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汇款单收据。一张张,整整齐齐,从1952年到1963年,每月一张,每张十元。
“你看!”他把收据摊在桌上,“每个月五号寄,从没断过!这上面有邮局的章,有日期,有金额!”
何雨水拿起一张收据看。1958年3月5日,汇款十元,收款人何雨柱,地址四九城东城区南锣鼓巷九十五号院。
又拿起一张。1960年7月5日,汇款十元。
再一张。1963年1月5日,汇款十元。
一张张,一百多张,一千多块钱。
“可…可我们真没收到…”何雨水手在抖,“哥从来没提过有钱…要是真有这么多钱,他不会让我饿肚子…”
何大清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脸白得像纸。
“钱…钱被谁截了?”
白寡妇在旁边冷笑:“还能是谁?院里那些人呗。易中海?刘海中?阎埠贵?反正钱进了他们口袋。”
何大清猛地站起来。
“走!”
“去哪儿?”何雨水问。
“回四九城!”何大清咬着牙,“我要看看,是谁吞了我一千多块钱!是谁害得我儿子残了,我闺女没饭吃!”
他收拾了几件衣服,把汇款单收据心包好,塞进怀里。白寡妇想拦,被他瞪了一眼。
“那是我儿子闺女!我能不管?”
白寡妇不话了。
当下午,何大清带着何雨水上了回四九城的火车。
车上,何雨水看着窗外的田野,心里乱糟糟的。
爹真的寄钱了?一千多块?那钱去哪儿了?谁截了?
如果真有这些钱,哥哥不会残,她不会饿肚子,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钱没了,被人吞了。
是谁?
她想起易中海那张道貌岸然的脸,想起刘海中挺着肚子耍官威的样子,想起阎埠贵精打细算的眼神…
都有可能。
何大清坐在旁边,一言不发。他盯着窗外,手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
一千三百二十块钱。
他这十一年在保定纺织厂食堂当大厨,一个月工资四十二块。每个月寄十块,自己留三十二,还要养白。日子紧巴巴的,但他从没断过。
因为他知道,柱子才十六岁,要养七岁的妹妹,不容易。
可没想到,钱根本没到孩子手里。
全喂了那些畜生。
火车在傍晚时分抵达四九城。
何大清下了车,看着熟悉的站台,心里百感交集。十五年没回来了,四九城变了,他也老了。
“爹,咱们先回家?”何雨水问。
“不。”何大清,“先去邮局。”
两冉了东城区邮局,何大清把汇款单收据拿出来,找值班员查。
“同志,这些汇款单,收款人收到没有?”
值班员看了看收据,又看了看何大清:“这得查存根。不过这么多张,得查很久。”
“我等。”
值班员搬出一摞旧账本,一张张对。从下午五点查到晚上七点,终于查清楚了。
“这些汇款,都被人取走了。”值班员指着账本上的签字,“你看,每张都有签收。签字的人…是易中海。”
何大清手一抖。
易中海。
果然是他。
“他凭什么取我儿子的钱?”何大清咬着牙问。
“他是你们院的联络员,又是长辈,代收汇款很正常。”值班员,“那时候很多汇款都是院里统一代收,再转交给本人。”
“可他没转交!”何大清吼,“我儿子闺女一分钱没见到!”
值班员叹了口气:“那就得找他了。不过…我听易中海出事了,现在在监狱里。”
何大清愣住了。
监狱?
他看向何雨水。
何雨水声:“易中海判了六年,现在在监狱。”
何大清沉默了很久。
“走,回家。”
两人回到南锣鼓巷时,已经黑了。
九十五号院里,各家各户正在吃饭。前院李家飘出炖肉香,王家传出孩子的笑声,后院韩家亮着灯。
中院静悄悄的。
傻柱屋里没点灯,黑暗中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何大清推开门,借着月光,看见一个人趴在滑板车上,正费力地往炕上爬。
“柱子…”他声音发颤。
傻柱猛地回头,看见门口的人影,愣住了。
“谁?”
“我。”何大清走进屋,划亮火柴,点上油灯。
昏暗的灯光下,父子俩对视着。
十五年没见,傻柱认不出爹了,何大清也认不出儿子了。
“爹…真是你?”傻柱声音发抖。
“是我。”何大清走到炕边,看着儿子瘫软的双腿,眼睛红了,“柱子,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傻柱没话,眼泪往下掉。
何雨水在旁边哭出声。
何大清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那沓汇款单收据,拍在炕上。
“柱子,你看看这个。”
傻柱拿起一张收据,借着灯光看。1955年6月5日,汇款十元,收款人何雨柱…
他又拿起一张,又一张…
一百多张,一千多块钱。
“这…这是…”
“这是我十一年来寄给你的钱。”何大清咬着牙,“每个月十块,从没断过。可邮局,钱都被易中海取走了。”
傻柱的手开始抖。
他一张张翻着收据,看着上面的日期,金额,收款人姓名…
一千三百二十块钱。
如果这些钱真到了他手里,他以前和妹妹雨水不会活的那么惨,不用巴结易中海,不用当打手…
雨水能吃饱,能穿暖,能安心上学…
他不会残,不会瘫在这破屋子里等死…
“易…汁海…”傻柱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截了你的钱,还让你给他当打手,替他干坏事。”何大清,“柱子,你傻啊!”
傻柱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是啊,我傻…我真是个傻子…”
他笑着笑着,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
何大清抱着儿子,老泪纵横。
何雨水在旁边哭成一团。
油灯在桌上跳动,映着三张泪脸。
不知哭了多久,傻柱终于停下来。
“爹,易中海在监狱。”
“我知道。”
“我要见他。”傻柱,“我要亲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何大清点头:“明我去打听,看能不能探监。”
“还有,”傻柱看着那些汇款单,“这些钱,我要拿回来。”
“拿不回来了。”何大清摇头,“易中海赔了两千多,估计早花光了。”
“那就让他用命还。”傻柱眼神冰冷。
何大清看着儿子,突然觉得陌生。
这不是他记忆里那个憨厚的柱子了。
这是个心里装满恨的人。
……
后院聋老太太屋里。
聋老太太坐在炕上,手里端着半碗棒子面糊糊,慢慢地喝。
易中海入狱后,易谭氏再也没来过。以前易中海在时,易谭氏每来送饭,虽然也是粗茶淡饭,但至少能吃饱。
现在,没了。
街道每个月给几块钱孤寡老人补贴,她全用来买粮食,勉强混个肚饱。可除了粮食,别的什么都没了。
没油,没菜,没盐。
她端起碗,把最后一口糊糊喝完,舔了舔碗边。
碗空了,肚子还没饱。
她看着空碗,想起以前傻柱送来的饭盒,有肉有菜,热乎乎的。
可傻柱现在瘫了,自身难保。
易中海倒了,易谭氏不管她了。
院里其他人…更不会管。
她放下碗,慢慢躺下。
炕是冷的,被子是薄的。
冬快来了,这日子怎么过?
她想起易中海入狱前的话:“老太太,您保重。”
保重?
怎么保重?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皱纹流下来。
她知道,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
城郊监狱里,易中海正躺在硬板床上,盯着花板。
入狱三个月,他瘦了二十斤。灰色的囚服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脸上没了血色。
监狱的生活,比他想象的还难。
每六点起床,干活。搬砖、和泥、挖沟…什么重活都干。他是残疾人,下面那地方空了,干活时一用力就疼,可没人管。
干得慢了,监管人员的棍子就抽过来。
饭是定量的,两个窝头一碗菜汤,刚够不饿死。可他是干重活的,那点根本不够。饿得睡不着,只能盯着花板数数。
同监房的人知道他是喝人血的,没人跟他话。有时候还故意找茬,把他的窝头碰掉地上,或者在他睡觉时往他被子上泼水。
他不敢吭声。
因为知道,吭声只会挨更狠的打。
今晚,他又饿得睡不着。
想起家里的存款,九千多,还在老伴手里。可有什么用?他在监狱里,一分钱花不到。
想起傻柱,那子现在应该也快饿死了吧?没人管他,易谭氏偶尔送点吃的,也就是维持着。
想起院里那些人,李大山、王师傅、韩大柱…现在应该过上好日子了吧?没了他的逼迫,他们能吃饱穿暖了。
想起孙建国…
易中海咬紧牙。
一定是那子搞的鬼。写信给报社,揭发捐款的事,把他送进监狱。
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在监狱里,什么都做不了。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狱警在巡查。
易中海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下,又走远了。
他睁开眼,继续盯着花板。
六年。
这才三个月。
还有五年九个月。
他能活着出去吗?
不知道。
也许,会死在这里吧。
也好,死了就解脱了。
他想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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