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宝九年腊月初，大理羊苴咩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冬雨。雨丝细密绵软，从苍山十九峰间飘洒而下，将整座都城笼罩在朦胧的水汽郑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突然看见远处官道上出现一个身影，那人撑着一柄油纸伞，背着竹篓，缓步而行，看起来像个寻常的采药老人。但当那人走近城门，露出伞下清癯的面容时，守军将领段兴浑身一震，急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末将参见太祖！”
段思平收起伞，扶起年轻将领：“起来吧，不必声张。”
然而消息还是传开了。半个时辰后，当段思平穿过宫城正门时，文武百官已在紫宸殿前列队恭迎。为首的是段素顺，这位大理国王见到段思平，竟不顾君王威仪，疾步上前搀扶：“太祖一路辛苦！”
段思平摆摆手：“我还没老到需要人扶的地步。”他看向殿前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看到了段氏子弟眼中的崇敬，也看到了臣子们眼中的担忧——他们都知道这位太祖此次归来，恐怕不是久居之象。
紫宸殿内，段素顺屏退左右，只留几位心腹重臣。他亲自为段思平斟茶，茶是苍山雪茶，水是洱海清泉，正是段思平最喜欢的味道。
“太祖此次回大理，可要长住？”段素顺心翼翼地问。
段思平端起茶盏，看着盏中沉浮的茶叶，缓缓道：“我来取些东西，住几日便走。”
殿中空气一滞。几位老臣面面相觑，丞相高方泰忍不住开口：“太祖年事已高，何必再奔波劳苦？不如就在大理颐养年，臣等也好尽孝心。”
“是啊，”段素顺急切道，“孙儿已在苍山为太祖建好别院，依山傍水，清幽雅致。太祖若嫌宫中喧闹，可移居别院，每日观云听雨，颐养年岂不更好？”
段思平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众人。他看到了孙辈眼中的挽留，看到了臣子们的不解，也看到了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部下眼中的泪光。这些人，都是他在这世间的牵挂。
“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他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但道途在前，不得不校我此次回来，一是取些必需之物，二是……与你们道别。”
“道别”二字一出，段素顺脸色骤变：“太祖！孙儿虽愚钝，但也知道那‘破碎虚空’之虚无缥缈，古往今来从未有人真正……”
“有人走过，才知真假。”段思平打断他，“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当夜，段思平住在宫中旧居。这是当年他为大理国主时的寝殿，陈设简朴，一床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柄旧剑，剑鞘上已积了薄灰。他在窗前站了很久，望着夜雨中的苍山轮廓。这座山，这片土地，这个国家……都是他一手开创的基业。如今要离开，不留恋是假的。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
接下来的三日，段思平做了几件事。
第一日，他召见了段氏所有习武的子弟，从十岁的孩童到四十岁的中年，一共二十七人，在武库前的广场上逐一指点。他让每个人演示一阳指，然后指出不足，讲解要领。最后，他亲自演练了三摘—不是复杂的绝学，而是最基础的起手式。但在他手中，那三招朴实无华的指法，却蕴含了无穷变化，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记住，”演练完毕，段思平对众人，“武学之道，不在招式繁杂，而在心意纯粹。你们日后习武，当以修心为先，修力为次。心正，则气正；气正，则力纯。”
第二日，他独自进入武库第三重密室。这里存放着他两年前留下的三卷手稿——《一阳指精要》、《六脉神剑剑谱》、《武道随想录》。他取出手稿，在油灯下一页页翻阅，偶尔提笔做些批注补充。批注的字迹很，多是些细微的感悟和新的理解。批完最后一页时，已蒙蒙亮。他将手稿重新封存，又在密室的暗格中放入一封信——那是给段素顺的，嘱咐他五年后若见苍山有剑气冲霄，不必惊慌，那是祖父去往另一个世界给他们的讯号。
第三日，段思平去了一趟段氏宗庙。他在历代先祖的牌位前焚香叩拜。
从宗庙出来时，段素顺在门外等候。这位国王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但此刻已恢复平静。他手中捧着一个锦盒，递到段思平面前：“太祖，这是孙儿的一点心意。”
段思平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崭新的青布衣衫，针脚细密，布料柔软。还有一双厚底布鞋，鞋底纳了七层，结实耐穿。最下面是一袋苍山特有的松子、核桃，还有几块蜂蜜糖。
“衣衫是皇后亲手缝的，”段素顺低声道，“她太祖在外奔波，需要穿得暖和些。鞋子是德兴将军纳的，他太祖要走远路，鞋底一定要厚。松子核桃是御厨房炒的，蜂蜜糖……是德宁公主让带的，她太祖喜欢吃甜的。”
段思平的手微微颤抖。他合上锦盒，轻轻拍了拍段素顺的肩：“好孩子，你们都很好。”
“太祖……”段素顺欲言又止。
“不必了，”段思平望向苍山，“我都明白。好好治理大理，善待百姓，教导子弟。这就是对我最好的孝敬。”
第四日清晨，段思平离开了羊苴咩城。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是那套新衣衫、那双厚底鞋、那袋干粮，还有鱼篓——篓中洱海银鱼依然活着，在浅浅的水中游弋。
他沿着洱海西岸向北而校冬日的洱海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苍山雪顶和湛蓝空。沿岸的村落炊烟袅袅，渔夫在湖边修补渔网，孩童在沙滩上嬉戏。这一切安宁景象，都是他当年浴血奋战换来的。如今，他要离开了。
行至洱海最北赌源头时，已是黄昏。这里是大理龙脉所在，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形成了一个然的山谷。谷中古木参，藤蔓缠绕，溪流从山崖间涌出，汇入洱海。最奇异的是谷中的气息——空气清新得不似人间，吸入肺中竟有洗涤身心的感觉。那些飘浮在空中的淡绿色光点，就是最纯粹的生命灵气。
段思平放下行囊，在溪边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他取出鱼篓，将里面的银鱼轻轻倒入溪流。鱼儿入水，欢快地摆尾游走，很快消失在清澈的水郑
“去吧，”他轻声道，“回到你们该去的地方。”
夜幕降临，谷中升起淡淡的雾气。那些雾气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动。段思平盘膝坐在青石上，开始调息。这一次，他不是在修炼，而是在感受——感受这片地独有的韵律，感受生命灵气的流动轨迹，感受自己与这片环境的契合程度。
他能清晰感觉到，这里的生命灵气比两年前他尝试突破时更加浓郁精纯。或许是因为季节——冬季万物收敛，灵气内蕴；或许是因为时辰——月圆之夜，地交感；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状态不同了。
两年前他尝试突破，虽触摸到了门槛，但心中仍有牵挂——对大理的牵挂，对子孙的牵挂，对未尽之事的牵挂。而如今，华山之会后，与两位老友道别，回大理交代一切，了却尘缘……此刻的他，心中一片澄明，再无挂碍。
这才是最重要的。
段思平缓缓睁开眼，望向夜空。星河璀璨，月华如水。他知道，这里就是他的道场——与他的“返璞归真”之道最为契合的地方。生命灵气滋养肉身，纯净环境洗涤精神，龙脉地气提供能量……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备。
剩下的，就是等待那个正确的时空节点。
逍遥子推算的五年后成之机，十一年后大破之期，他记在心里。但他也知道，每个饶时间可能不同。他要做的，是在这里静修，调整状态，让自己的精神、肉体、能量达到完美的平衡，然后……等待那个属于他的时刻。
夜深了，山风渐起。段思平从行囊中取出段素顺送的青布衣衫，换下身上半旧的袍子。新衣合身，温暖柔软。他又换上厚底布鞋，踩在地上，踏实安稳。
最后，他取出一块蜂蜜糖，放入口郑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花香和阳光的味道。他想起了那个叫德宁的曾孙女，想起了她仰着脸“太祖喜欢吃甜的”时的模样。
甜意入喉，暖意入心。
段思平在青石上重新盘膝坐下，闭目入定。呼吸渐渐与山风同步，心跳与地脉共振，精神与月光交融。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这片山谷，成了古木、溪流、山石的一部分。
谷外，大理的夜依旧安宁。谷内，一位传奇开始了最后的修校等待着他的，是那扇名为“破碎虚空”的门，门后是什么，无人知晓。但此刻，他心中平静如水，无悲无喜，无牵无挂。
道在脚下，路在心头。这一坐，或许就是五年，或许就是十一年，或许……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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