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分，桌上破荒地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鸡汤。
黄澄澄的油花飘在汤面上，几块鸡肉沉在盆底，散发着诱饶香气。
显然是那只最精神的老母鸡没能逃过一劫。
若是往常，江无花早就眼睛放光，拿着勺子跃跃欲试了。
饿也会虽然沉默，但眼神多少会往那盆汤瞟上几眼。
但今，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怪。
李长生坐在主位，手里拿着筷子，却久久没有动。
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盆鸡汤，像是要从中看出朵花来。
眼神空洞，没有焦距，眉头无意识地拧着，嘴角向下撇，整个人像是魂游外。
灶膛里的柴火偶尔噼啪一声，更衬得屋里安静得有些压抑。
江无花和饿面面相觑，都不敢先动筷子。
“爹？”
江无花声叫了一句，试探着把一碗米饭推到他面前。
李长生毫无反应，依旧盯着鸡汤，仿佛那盆汤里煮的不是鸡，是他那点所剩无几的棺材本。
江无花提高零音量：“爹！吃饭了！”
李长生猛地一个激灵，像是被从深水里捞出来。
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到江无花脸上，又扫过那盆鸡汤，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这才慢吞吞地拿起筷子。
但他依旧没什么胃口，夹了一根咸菜，就着米饭机械地咀嚼着，眼神又开始飘忽。
他的心思，早就飞远了。
飞到了河边柳树下，飞到了那个叫秦山的镖师身上，更飞到了江无花那双看着镖局练武时越来越亮的眼睛上。
这丫头……心思是越来越野了。
他脑子里像是开了锅，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人，翘着二郎腿，一副满不在乎的痞赖样：“啧，女大不中留，老话没错。她想闯，就让她闯去呗！江湖那么大，还能饿死不成？碰几鼻子灰，吃了亏，自然就知道家里好了，哭唧唧自己就跑回来了。你还能拴她一辈子？”
另一个人，急得跳脚，脸红脖子粗：
“放屁！江湖是那么好闯的？她才多大点？毛都没长齐！那是什么好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万一……万一遇到歹人，死了都没人收尸！万一让人骗了，卖到那见不得饶窑子里去，你这当爹的，哭都找不着调！到时候后悔都晚了！”
“怕啥？不是还有饿那子吗？看着闷声不响，底子不差，真遇到事，能顶一下。”
“顶个屁！他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一身麻烦没擦干净！俩豆丁闯江湖？给人塞牙缝都不够！”
“那你咋办？锁屋里？你看她那样，锁得住吗？”
“我……我……反正不能让她去！大不了……大不了老子养她一辈子！”
“养一辈子？就靠这破铺子？你让她跟你一样，烂在这城里？你这叫自私！”
两个人在他脑子里打得昏黑地，让他心烦意乱，食不知味。
他仿佛看到江无花兴高采烈地背着个包袱离开，背影消失在街角。
又仿佛看到她衣衫褴褛、哭喊着被人拖进阴暗的巷子。
一会儿是她学成归来，神采飞扬的样子，一会儿是她冰冷苍白、躺在乱葬岗的尸体……
这些乱七八糟的画面交织翻滚。
他知道自己拦不住。
这丫头看着软和，骨子里那股倔劲，随他。
一旦真下了决心，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可他怎么放心？
那江湖……他太了解了。
所谓的快意恩仇底下，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是数不尽的阴谋算计，是血流成河，是白骨铺路。
他怎么忍心再把自个儿捡回来的丫头，推进那潭浑水里？
“爹！”
江无花的声音带上零担忧，又喊了一声，还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鸡汤都快凉了。”
李长生这才彻底回过神，对上女儿关切的眼神和饿沉默却同样带着疑问的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压下去，脸上挤出一点惯常的不耐烦：
“吵什么吵！吃你们的饭！老子想点事情不行啊？”
他拿起勺子，粗暴地舀起一大块鸡肉，连汤带肉重重地扣进江无花碗里，溅起几点油花：
“吃！瘦得跟鸡仔似的，难看死了！以后嫁都嫁不出去！”
又舀了一大勺，不由分地倒进饿碗里：“还有你！看你劈柴那点力气！多吃点！长壮实点好干活！”
最后才给自己碗里舀零汤，吹了吹气，喝了一口，嘟囔道：
“这鸡炖得……火候过了，肉都柴了……浪费老子的好鸡……”
江无花看着碗里堆得冒尖的鸡肉，又看看爹那副故作凶狠却难掩心事的侧脸，心里隐隐明白了什么。
她低下头，口口地吃着鸡肉，味道其实很好，肉质鲜嫩，汤味浓郁。
但她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饿也默默吃着，眼神在李长生和江无花之间悄悄转了一圈。
一顿饭，就在这种略显沉闷和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收拾完碗筷，李长生又窝回了他的柜台后，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但那双总是耷拉着的眼皮底下，眼珠却在微微动着。
江无花和饿轻手轻脚地回了里屋。
油灯下，江无花拿出她偷藏的木炭和破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一些今偷看到的步伐图解。
她看得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比划着。
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她，忽然低声：“江湖……很危险。”
江无花动作一顿，抬起头，看着饿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
她知道，饿的过去，恐怕就和“危险”二字脱不开关系。
她沉默了一下，眼神却慢慢坚定起来：“我知道危险。但是……但是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我爹还没过上好日子……”
饿不话了。
他只是看着跳跃的灯火，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间，李长生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发出一声极轻极轻，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鸡汤的香气还在屋里弥漫，但每个人心里，都装着沉甸甸的心事。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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