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二日的早晨，还没亮透，领事馆三楼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丁陌坐在桌前，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面前摊着三份文件，像三张摊开的牌，来自三个不同的牌局。
左手边是军统的纸条，昨傍晚在西点铺暗格里取的。纸条折成方块，展开后只有一句话：“江北风声紧，急需知风向几级，从哪方来。”字是用铅笔写的，笔迹刻意歪斜，但丁陌认得这是苏念卿的手笔。“风声紧”是日军在长江以北有新的军事调动，“知风向几级”是要具体规模和兵力，“从哪方来”是问主攻方向。
中间那份是红党的，陈雪前借着换药的机会塞给他的。一张裁得很整齐的纸条，上面用暗语写着：“北院新墙已筑三尺，然地基未稳，盼南砖速至。”这暗语丁陌和“渔夫”约定过：“北院”指北方根据地，“新墙”指新建的防御工事，“已筑三尺”是进度，“地基未稳”是缺少关键材料，“南砖”指从南方运去的钢材、水泥。“速至”是催货。
右边那份是日本饶正式公文，武藤课长昨下午亲自送来的。参谋本部中岛大佐下令，运输方案的最终版必须在今下班前呈交，不得有误。公文用的是领事馆的抬头纸，底下盖着鲜红的印章。
三件事，三个方向，三个身份。
丁陌点了支烟，没抽，就夹在指间让它慢慢燃。青色的烟线笔直上升，在台灯光晕里散开。他需要理清顺序——先办哪件，后办哪件，怎么安排时间，怎么规避风险。
烟燃到一半时，他掐灭了，开始工作。
首先处理日本饶事。运输方案其实已经写好了，五十多页，装订整齐。但他需要再检查一遍，确保每一个数据都准确，每一句话都没有歧义。这份方案要经得起参谋本部那些老军官的挑剔，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影响中岛大佐对他的信任。
丁陌翻开方案，一页一页地核对。货船调度表、码头装卸时间、铁路车皮衔接、沿途关卡打点……这些数据都是他从各部门调来的，经过反复计算。他又特别检查了应急预案——如果遇到空袭怎么办，如果码头被炸怎么办，如果运输船被击沉怎么办。每个“如果”后面都有三套应对方案。
检查完，正好七点半。领事馆里开始有人走动，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话声。丁陌把方案装进文件袋，封好，放在桌角最显眼的位置。这样武藤课长来催时，他能第一时间交出去。
接下来是军统的情报。
丁陌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空白纸，开始写分析报告。他知道日军最近在华中确实有动作——从南京、武汉抽调了三个师团，向合肥、六安方向集结。但这只是表面调动，真正的意图是掩护另一支机械化部队从信阳南下，目标是打通平汉线，切断华北和华南的联系。
这个情报他有七成把握。七成来自这段时间在参谋本部听到的零碎信息，三成来自他对历史的记忆。但他不能写十成。军统那边，他需要保持“有价值但非万能”的形象。
报告写得很克制：“据多方信息综合判断，日军近期在华中确有兵力调动迹象。调动规模约两至三个师团，方向可能为合肥、六安一线。然具体意图不明，不排除为牵制性行动或换防可能。建议加强该区域侦察，勿轻易调动主力。”
这样写，既提供了情报，又留有余地。等日军真的行动了，军统会觉得他的情报准确；如果日军没行动或者改变了计划，他也有解释的空间——情报工作本来就充满变数。
写完报告，他仔细折好，放进一个普通信封，信封上写着一个虚构的商社地址。今中午，他会去西点铺买蛋糕，顺便把信封塞进暗格。
最后是红党的事。
“北院新墙已筑三尺，然地基未稳”——这句话让丁陌皱了皱眉。根据地急需建材，特别是钢材和水泥。但这两样东西现在都是严格管控的物资，上海这边很难大量搞到。
他想到了澳门。
吴新昊上个月来信，澳门那边有葡萄牙商人从菲律宾弄到了一批盘条钢，是战前存货，手续齐全，可以出口。但量不大，只有五十吨。水泥更麻烦，澳门本地不产，要从香港转运。
丁陌需要安排一次电话。
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般十分。这个时候铃木应该已经在商社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铃木商社的号码。铃声响了三下，那边接起来了。
“莫西莫西，铃木商社。”
“铃木君，是我。”
“竹下君！这么早。”
“有件事，”丁陌得很自然，就像谈普通生意，“上次的那批‘南洋工艺品’，发货时间定了吗？”
这是暗语。“南洋工艺品”指从新加坡采购的橡胶和奎宁。
“定了，”铃木的声音透着兴奋，“‘海丰号’下周三从新加坡启航，船上除了‘工艺品’，还有三十箱‘纪念品’。”
“纪念品”是奎宁的暗语。
“航线呢？”
“走老路线，挂老朋友的旗。”铃木，“沿途的‘导游’都打点好了，不会有问题。”
“老朋友”指葡萄牙，“导游”指海关和海军检查人员。
丁陌沉吟了一下：“船到澳门后，让‘店里’的人处理。‘工艺品’按原计划运上海，‘纪念品’……留十箱在‘店里’，剩下的走‘特殊渠道’。”
“店里”指吴新昊的古董铺子，“特殊渠道”指给红党的运输线。
“明白。”铃木，“对了，竹下君，‘店里’最近还想要些‘建筑材料’，是要扩建仓库。您看……”
丁陌知道这是在问钢材和水泥的事。
“建筑材料现在管控严，”他，“我问问‘供应商’那边有没有存货。你让‘店里’先报个清单，要什么，要多少，什么时候要。”
“好，我这就联系。”
放下电话，丁陌心里有磷。橡胶和奎宁的事安排妥了，钢材和水泥的事需要再想办法。他想起山口宏——铁路调度课应该能接触到一些建材运输的信息。
但他不能直接问。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正想着，门外传来敲门声。武藤课长推门进来。
“竹下君，方案好了吗？”
“好了。”丁陌拿起文件袋递过去，“请课长审阅。”
武藤接过文件袋，没立刻走，在丁陌对面坐下：“中岛大佐今心情不太好。早上接到东京的电话，好像太平洋那边又吃紧了。你这个方案，一定不能出纰漏。”
“我明白。”丁陌，“数据都核对过三遍，应急预案也做了。”
武藤点点头，打开文件袋，抽出方案翻了翻。看到那些详细的表格和流程图，他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做得不错。”武藤，“竹下君，你办事我放心。下午我亲自送去参谋本部。”
“谢谢课长。”
武藤离开后，丁陌继续处理红党的事。他需要给吴新昊发个电报，询问钢材和水泥的具体需求。但发电报不能用明语，得用商社的暗码。
他铺开一张电报纸，开始拟稿：
“昌达贸易致吴经理：闻贵处需扩建仓库，请详列建材品类数量及工期。另，下周三有南洋工艺品抵澳，请妥善接货。其中纪念品部分，按老规矩分配。竹下。”
写好后，他把电报纸折好放进口袋。中午去邮局发，用加急。
处理完这些，已经九点了。丁陌站起身，走到窗前活动了一下肩膀。窗外的上海开始热闹起来，黄包车在街上穿梭，贩的叫卖声隐约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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