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藤课长会议上的那次不留情面的打断，如同在领事馆平静（至少是表面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迅速扩散，各种版本的流言在走廊、茶水间、甚至洗手间里悄然传递。
“听了吗？武藤课长当众给了松本主任难堪！”
“早就该这样了！她查来查去，除了搞得大家心神不宁，还有什么用？”
“我看她是查不出真凶，就拿自己人撒气，想立威吧？”
“嘘……声点，别惹祸上身。”
丁陌穿行在这些压抑的议论声中，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谦和而略带忧郁的神情，对任何投向他的同情或探究目光，都回报以无奈的苦笑，将一个备受怀疑却又恪尽职守的委屈下属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他不需要亲自散播流言，他只需要让那种因他而起的、对调查本身的不满情绪，自然而然地发酵、膨胀。
他知道，光有底层职员的不满和武藤一时的厌烦还不够。松本优子就像一块坚冰，需要持续不断的火焰去灼烧，才能让她出现裂痕，甚至彻底融化。而南造云子，就是那捧最炽烈的火。
机会很快再次降临。南造云子派人送来一张便条，约他下班后去一家新开张的、只接待日本高级军官和侨领的俱乐部“新月屋”。那里环境私密，是谈论敏感话题的理想场所。
“新月屋”内灯光迷离，爵士乐慵懒地流淌，空气中混合着雪茄、香水和陈年威士忌的味道。南造云子坐在一个僻静的卡座里，穿着一身剪裁大胆的西洋晚礼服，与周围穿着军装或和服的男人们格格不入，却又带着一种耀眼的吸引力。她看到丁陌，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和掌控全局的笑容。
“贤二，过来坐。”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丁陌依言坐下，侍者立刻上前为他斟酒。
“看到今的会议了吗？”南造云子端起酒杯，轻轻晃动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武藤课长总算看清那个女饶真面目了。”
丁陌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如释重负：“多亏了云子姐在课长面前为我……为我们大家仗义执言。”他将“我”巧妙地换成了“我们大家”，显得不那么自私。
南造云子显然很受用，她抿了一口酒，压低声音：“我跟课长了，松本优子这么搞，根本不是查内鬼，是在排除异己，想借机安插她自己的人，动摇课长的根基！课长虽然没明，但心里肯定有数了。”
丁陌心中冷笑，面上却满是钦佩：“云子姐洞若观火。只是……”他话锋一转，眉头微微蹙起，带着一丝新的忧虑，“我担心，松本主任恐怕不会就此罢休。她性格如此执拗，又在特高课内有些背景，万一她觉得是课长有意压制她，怀恨在心，甚至……向上面的某些对她赏识的长官歪曲事实，反咬一口，课长包庇下属，阻挠调查……那课长的处境岂不是更加艰难？”
他这番话，如同在原本就燃烧的火堆上，又泼了一瓢热油。不仅点明了松本可能的反扑，更暗示了她可能拥有更高层的靠山，将对武藤的威胁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层级。
南造云子的脸色瞬间变了。她之前更多是从内部权力斗争的角度看待松本，经丁陌这一“提醒”，她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更复杂，更危险。如果松本真的绕过武藤，向特高课更高层甚至军部某些势力申诉，武藤很可能因为“管理不力”、“包庇疑犯”而受到严厉处分，那她南造云子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切，也将随之崩塌。
“她敢！”南造云子美眸圆睁，闪过一丝厉色，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我不会让她得逞的！”
“云子姐息怒。”丁陌连忙安抚，语气带着真诚的“担忧”，“我只是……不想因为我的事情，连累课长和您。松本主任如此执着于我，无非是觉得我根基浅薄，好拿捏，可以作为一个突破口来攻击课长。若是她能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证据’，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足以大做文章了。”
他再次将自己定位为武藤被攻击的“突破口”，进一步激化南造云子的危机感和保护欲。
“证据？她能找到什么证据？”南造云子不屑地撇嘴，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她虽然维护丁陌，但丁陌过往中那些模糊的“病休”、“家族旁系”也确实存在，经不起最严苛的追查。
丁陌捕捉到了她这一闪而过的疑虑，知道火候已到，不能再过度强调自己的“清白”，否则反而显得可疑。他适时地转换了话题，将焦点重新引向松本行为的“危害性”。
“其实，有没有证据并不重要。”丁陌叹了口气，语气沉重，“重要的是她这种不顾大局、一味内耗的做法。领事馆现在最需要的是稳定和效率，应对真正的敌人。可她倒好，把精力都放在内斗上，搞得乌烟瘴气。我听，因为她过度调查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已经引起了关东军那边一些部门的不满，觉得我们上海领事馆题大做，效率低下。这要是传到大本营耳朵里，损害的可是整个领事馆，尤其是武藤课长的声誉啊！”
他虚构了“关东军不满”的情报，但这恰恰击中了南造云子和武藤最在意的地方——外部评价和自身政绩。
南造云子的脸色更加难看。她猛地将杯中酒饮尽，重重放下酒杯：“不能再让她这么胡闹下去了！贤二，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武藤课长那边，我会让他明白，必须立刻制止松本优子，否则后患无穷！”
她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显然已经将松本优子视为了必须清除的威胁。
丁陌知道，煽风点火的步骤已经完成。南造云子这团火，已经被他撩拨到了最旺的状态，即将去灼烧武藤的决心，以及松本优子那看似坚固的调查权限。
离开“新月屋”时，夜风带着一丝凉意。丁陌抬头望了望领事馆方向那几扇依旧亮着灯的窗户，其中一扇，很可能就属于仍在挑灯夜战、试图找到突破口的松本优子。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火已经点燃，风也开始吹拂。接下来，就看这场由他亲手煽动起来的火焰，能否将那条危险的猎犬，逼入他预设的绝境了。而他，需要在这火焰的掩护下，加快寻找那个能够彻底转移视线的“替罪羊”的步伐。真正的较量，才刚刚进入白热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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