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喷泉水池边那不到十秒的俯身，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丁陌直起身，推着自行车融入街道的车流，表面波澜不惊，内心却清晰地感知到，涟漪正以那个的牛皮纸包为中心，无声而迅疾地扩散开来。
他送出的，不再仅仅是针对某个具体地点、具体行动的预警，而是对一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的战略性提醒。这份“礼物”的重量，远超第一次。他几乎可以想象，“渔夫”在收到这份匿名情报后，那骤然凝重的神色，以及随之而来的、对整个上海乃至周边区域红党力量布局的紧急审视与调整。
风暴的预警，已经发出。
然而，就在他以为至少能获得片刻喘息，静观其变时，领事馆内的空气，却以一种不易察觉的速度，骤然绷紧。
首先察觉到异常的是中村。这午休，他照例溜到后院抽烟，见到丁陌时，那张胖脸上少了往日的絮叨，多了几分惶惑不安。
“竹下君，”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烟草和紧张混合的粗重气息，“你感觉到了吗？馆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丁陌心中微凛，面上不动声色，递过去一支烟：“怎么了？前辈听到什么了？”
“不清楚，”中村接过烟，手指有些发抖，“就是……感觉。武藤课长今早上又把机要室的人叫去训话了，关门训的，声音隔着墙都能听见。还迎…松本姐，”他提到这个名字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今没在办公室，听是直接去了宪兵队那边，好像……是为了城西码头那边的事情。”
城西码头！
丁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军统的动作这么快？还是……松本优子凭借其野兽般的直觉，已经嗅到了什么？
“城西码头？那边不是一直有巡逻吗？能有什么事？”丁陌故作轻松地问道，指尖的香烟烟雾袅袅上升。
“不一样！”中村用力摇头，胖脸上的肉都在颤动，“这次不一样！运输队那边几个平时跟我还能上几句话的家伙，今见了我都躲着走，眼神不对劲。我还隐约听到他们嘀咕，什么……‘泄密’、‘排查’、‘要倒大霉’之类的话……”
泄密？排查？
丁陌的瞳孔微微收缩。军统在核实情报后，很可能已经采取了某种前期侦查或监视行动，而这一动作，无疑惊动了本就警惕的日军！松本优子介入，意味着此事已上升至特高课层面，调查的力度和范围将截然不同！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拍了拍中村的肩膀，语气带着安抚：“前辈别自己吓自己，可能就是常规检查。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中村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但眼中的恐惧并未散去。
打发走中村，丁陌回到自己的独立办公室，反手锁上门。阳光透过北窗，照在满是文件的桌面上，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风波将至。
他低估了军统的行动效率，或者，低估了那份情报对军统的诱惑力。他们也低估了日军的反应速度和松本优子的敏锐。
现在，危险如同无形的蛛网，正从城西码头那个点，向着四周蔓延。而他，这个情报的“源头”，虽处于蛛网的边缘，却随时可能被顺藤摸瓜。
他必须立刻做出应对。
首先，是军统这边。苏念卿或者她背后的人，很可能因为日军的突然警觉而再次对他产生怀疑，甚至怀疑这是否是一个引他们入彀的陷阱。他需要稳住他们。
他迅速铺开纸笔，用密码写下一条简短的信息：
**“目标似已警觉，恐有陷阱，暂停一切针对城西之直接行动。待风头过去，再图后续。”**
这条信息，既是对军统的警告，也是对自己的保护。他必须阻止军统在此时进行任何可能暴露自身的鲁莽行动，否则，第一个被牵连的就是他。
他将密码纸条用特殊药水处理后，等待字迹隐去，准备通过死信箱传递给苏念卿。
其次，是他自身的安全。松本优子的调查方向难以预测，但内部排查是必然的。他需要确保自己“竹下贤二”的身份，在这一次风波中，依旧稳固，甚至……更加稳固。
他想起武藤一郎。这位多疑的课长，此刻定然也因为可能的泄密而怒火中烧，并且会对内部人员，尤其是能接触到信息的人员，投以更审视的目光。
这是一个危机，也是一个机会。
丁陌拿起那份他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铁路线推测”的分析报告，仔细看了看。这份报告本身价值不大，但此刻送上，却能恰到好处地展现他的“勤勉”和“始终在思考问题”的姿态，转移武藤可能对他产生的、因情报泄露时间点接近而引发的任何一丝微弱联想。
他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拿着报告走向武藤的办公室。
果不其然，武藤办公室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压抑。秘书噤若寒蝉，里面隐约传来武藤压抑着怒气的低吼。
丁陌在门外静立片刻，等到里面声音稍歇，才敲门进入。
武藤一郎坐在办公桌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中的戾气几乎化为实质。他看到丁陌，眉头习惯性地皱起。
“课长，”丁陌恭敬地递上报告，语气平稳，“这是属下之前整理的，关于敌军可能利用铁路线进行物资快速转阅一些不成熟推测，请您过目。”
武藤接过报告，随手翻看了几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似乎想从他平静的外表下看出些什么。
丁陌坦然迎接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带着下属应有的恭顺与一丝等待认可的期盼。
“嗯，放着吧。”武藤最终收回了目光，语气依旧冰冷，但那股针对性的审视似乎淡去了一些。他此刻的怒火，显然更多地集中在那个胆敢泄露机密的“内鬼”身上，而不是眼前这个看起来勤恳踏实的年轻文员。
“是。”丁陌微微躬身，退出了办公室。
走出那扇门，他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那一刻，他仿佛能感觉到松本优子那双冷冽的眼睛，正透过武藤的审视，在暗处窥视着他。
他知道，暂时的安全不代表危机解除。松本优子不会轻易放弃。她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一旦锁定目标，便会不死不休。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丁陌看着窗外渐渐西沉的落日，眼神凝重。
风波已起，漩涡正在形成。
他投下的石子，果然搅动了深潭。现在，他必须在这骤然汹涌的暗流中，稳住自己的船，并时刻警惕着那条随时可能从黑暗中发起致命一击的毒蛇。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不能有丝毫差错。
他摸了摸怀里那张已经处理好的、准备传递给军统的警告纸条。
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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