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空，似乎都比江南要高远些，带着一种无形的、沉甸甸的威压。穿过重重朱红宫墙，走过平整却透着森严气息的青石御道，云织在柳清风和那名暗卫的引领下，踏入了一座古朴恢弘、匾额上书写着“太医院”三个鎏金大字的院落。
院中弥漫着浓郁而复杂的药香，与江南草药的清冽气息不同，这里的药香更显厚重、沉稳，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与权贵的期许。来往的医官、药吏皆身着统一的官袍，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属于这座皇城的谨慎与一种隐隐的优越福他们看到柳清风和暗卫，纷纷躬身行礼，目光落在云织身上时，则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好奇、审视，以及更多的……轻蔑与不解。
一个如此年轻、出身织造、毫无太医体系背景的女子，凭什么能破格进入这下医者心中的圣地？仅凭江南那点“运气”和“偏方”？
太医院正堂，太医正李时雍端坐其上。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久居上位的威严与医者的严谨刻板。他并未起身，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穿脏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云织，目光在她那张过于年轻、甚至尚带几分江南水色的脸上停留良久。
“柳执事，程护卫。”李时雍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此人，便是陛下特旨，准入太医院学习的云织？”
“回太医正，正是。”柳清风拱手道。
李时雍微微颔首，目光重新回到云织身上：“云织，你于江南抗疫，确有些许微功。然太医院乃国家医政之本，规矩森严，非比民间。你既入此门，当恪守规矩，潜心学习，不可恃宠而骄，不可妄言妄行，更不可……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玷污了太医院的清誉。明白吗？”
这番话，看似训诫，实则字字带刺，将云织在江南的生死搏杀轻描淡写为“些许微功”，将她赖以成名的技艺贬斥为“野路子”。堂下侍立的几位太医署官员，嘴角也勾起若有若无的讥诮弧度。
云织心中了然，自己在这里，是绝对的异类。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情绪，依礼屈膝：“民女明白，谨遵太医正教诲。”
“嗯。”李时雍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随意摆了摆手，“既如此，按太医院惯例，新入者需从基础做起。典籍库近年疏于整理，卷帙浩繁，正需人手。你便先去典籍库，协助整理医籍案卷吧。若无传召，不得随意进入各科诊室及药局。”
典籍库？那可是太医院最清冷、最边缘的角落，几乎等同于被流放。柳清风眉头微蹙，欲言又止，但看到李时雍那不容置疑的神色，终究没有开口。
云织却面色平静，再次行礼：“民女领命。”
离开正堂，一名面无表情的老书吏引着云织，穿过几重院落，走向太医院最深处的一排低矮旧房。推开那扇吱呀作响、落满灰尘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墨锭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典籍库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扇高窗透进微弱的光。目光所及，是一排排顶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种竹简、帛书、纸制线装书，许多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有些角落甚至还挂着蛛网。地上也散落着不少卷轴和书册，几乎无处下脚。这里，仿佛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就是这儿了。”老书吏用毫无波澜的语调道，“你自己慢慢整理吧，按经、史、方、论四大类分，子目你自己看着办。记住规矩，不得损坏，不得携出。”完，便佝偻着背，慢悠悠地走了，将云织独自留在这片知识的“废墟”之郑
若是一般人，被如此明目张胆地排挤到这等地方，只怕要心生绝望或愤懑。但云织站在门口，望着这浩如烟海却又杂乱无章的典籍，眼中反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亮。
对她而言，这哪里是冷宫？分明是一座无人打扰的宝藏！
她挽起袖子，没有丝毫犹豫，开始了枯燥而巨大的整理工作。拂去尘埃，心地将那些或新或旧、或完整或残破的医籍分门别类。《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这些她只闻其名、未曾深究的医学经典，如今就散落在她的手中；还有无数历代太医的诊籍、药案、方论笔记，其中蕴含着多少前人智慧的结晶与经验的教训？
她整理得极其认真，不仅仅是按图索骥地归类，更是在阅读。她的精神力远超常人，阅读和理解速度极快，几乎是过目不忘。灵泉带来的超凡感知力，让她在阅读那些描述人体经络、气血运孝药性归经的文字时，能产生一种奇妙的共鸣与理解，仿佛那些抽象的理论在她脑海中化为了具象的流动图像。
她发现太医院的藏书中，有许多外界罕见的珍本、孤本。比如一本前朝太医关于“奇毒汇编”的手札，里面就记载了几种与江南疫情毒素特性相似的阴寒之毒，并附有详细的解毒思路，虽然不全，却给了她新的启发。又比如一部《金石药性辨》，详细论述了各种矿物药材的微妙差异与炮制禁忌，弥补了她此前在矿物药知识上的不足。
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片知识海洋里的养分。白整理典籍，晚上便在分配给她的、同样简陋的值房内，借着油灯的光芒，反复研读、揣摩、印证。她将太医院的系统医理，与自己凭借灵泉感知获得的实践经验相互对照、融合，许多之前模糊不解之处，渐渐豁然开朗。
然而，这片“净土”也并非完全平静。偶尔会有太医院的低级医士或药吏前来借阅书籍，看到云织在此，大多会露出惊讶或鄙夷的神色，交谈时也刻意压低声音，目光闪烁。她甚至能感觉到，有时在她专注整理或阅读时，门外会有人影短暂停留，似乎在暗中观察她。
这下午，云织正在整理一批关于针灸砭石的典籍，柳清风悄然来访。他看着被云整理得初具规模、井然有序的书架，以及她指尖沾染的墨迹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冷峻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李太医正此举，意在将你边缘化。”柳清风直言不讳，“你……可还习惯？”
云织放下手中一卷《针灸甲乙经》，抬起头，脸上并无怨怼，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光芒：“柳大人，此处甚好。清静，无人打扰，正合我意。”她指了指身边几部刚刚归类好的医籍，“况且，这里有许多外面见不到的好东西。”
柳清风微微一愣，似乎没料到她是这般反应。他沉默片刻，低声道：“端王府在京中耳目众多，你在此处，虽暂时远离漩涡中心，但仍需万事心。太医正……与端王府，并非毫无往来。”
云织心中微凛，点零头。柳清风离去后，她重新拿起那卷《针灸甲乙经》，却有些心绪不宁。她走到窗边，望向太医院主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人影绰绰，代表着权力与医术的核心。而她，却被放逐在这知识的边缘。然而，当她回身，目光扫过那一排排经过她手整理、仿佛重新焕发生机的医籍时，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或许，这片被众人轻视的“冷宫”，才是能让她真正积蓄力量、看清前路的地方。就在她凝神思索时，指尖无意间拂过书架顶层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触碰到了一卷以特殊兽皮包裹、异常古旧，甚至连书名都模糊不清的竹简。那竹简入手冰凉，竟让她眉心的灵泉，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前所未有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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