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灰黑色的背鳍划开墨绿色的海水，悄无声息地绕着林砚盘旋。那冰冷、毫无感情的鱼眼，死死盯着这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异物”。距离如此之近，林砚甚至能闻到海水里混杂的、属于顶级掠食者的淡淡腥气。
身体僵硬如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震破耳膜。握着短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冷汗混着海水从额头滑落。面对这海中的霸主，人类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可笑。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或者鲨鱼失去耐心，下一刻，锋利的锯齿就会将他撕碎。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着他。
“婉清……囡囡……”他在心中无声地呐喊，脑海中飞速闪过妻女的脸庞。苏婉清温柔而坚定的眼神，囡囡甜甜的、带着奶香的笑容……还有父亲临终前浑浊却充满不甘的目光，太子朱瑾苍白却隐含期待的面容，老周和“福船”号水手们决死冲锋的背影……
不！不能死在这里！绝不能！
求生的欲望如同烈火，瞬间焚烧了恐惧带来的僵硬。他没有选择贸然攻击或逃跑——那只会立刻招致致命的攻击。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肌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握着短刀的手垂到身侧，藏在水面之下。然后，他停止了所有划水的动作，只是借助水靠的浮力，微微起伏，眼睛一眨不眨地与鲨鱼对视，试图传达出一种“无害”甚至“对峙”的信号。
鲨鱼似乎对这种反应有些疑惑，它游弋的速度放慢了些，但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双方在这无垠的海面上，进行着一场无声的、以生命为赌注的心理博弈。
林砚的大脑飞速运转。他记得前世看过的一些零散知识，鲨鱼攻击往往源于好奇、试探，或者将人类误认为受赡猎物。他不能表现出任何“受伤”或“惊慌”的迹象。他尽量保持平稳的呼吸（尽管肺部像火烧一样），控制住身体的颤抖。
一分钟……两分钟……
鲨鱼似乎失去了部分兴趣，开始有远离的迹象。林砚心中一喜，但丝毫不敢放松。
就在鲨鱼即将调转方向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也许是海流的变化，也许是林砚腿上未愈合的伤口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血腥气（他自己都几乎闻不到），又或者纯粹是鲨鱼捕猎本能最后的躁动——那鲨鱼猛地一个摆尾，身体如同灰色的闪电，骤然加速，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朝着林砚直扑而来！
避无可避！
林砚瞳孔骤缩，所有的冷静在刹那间被求生的本能取代！他狂吼一声，不再隐藏，右手握着短刀，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扑面而来的、令人作呕的血盆大口刺去！左手则下意识地挡在身前，哪怕明知是螳臂当车！
就在刀尖即将与鲨鱼鼻吻接触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凄厉到极点的破空声，仿佛撕裂了空气和海风，从林砚侧后方的际传来！
下一刻，一支粗如儿臂、通体漆黑、带着倒钩和血槽的巨型弩箭，以雷霆万钧之势，精准无比地射中了鲨鱼的左眼！箭矢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鲨鱼的头颅猛地偏向一侧，锋利的箭镞深深贯入其颅骨！
“嗷——！！”
鲨鱼发出了一声不似鱼类的、凄厉痛苦的嘶吼，剧痛让它彻底疯狂，庞大的身躯在海水中剧烈地翻滚、拍打，激起滔巨浪和猩红的海水！它再也顾不得林砚这个“点心”，带着那支致命的弩箭，疯狂地向着深海潜逃而去，只留下迅速扩散的血污和翻滚的泡沫。
死里逃生！
林砚浑身虚脱，差点沉入海中，呛了几口腥咸的海水才挣扎着浮起。他剧烈地咳嗽着，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劫后余生的战栗感让他几乎握不住刀。
他猛地回头，望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只见灰蒙蒙的海之间，一艘体型修长、船身漆成深灰色、几乎与海融为一体的奇特帆船，正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向他所在的位置驶来！船速极快，却几乎听不到破浪声，船头站着几个人影，其中一人手中，赫然端着一架造型复杂、需要两人操作的巨大弩机！
不是大明水师的制式战船！也不是商船或渔船！这船……风格奇特，线条流畅得近乎诡异，像是……像是结合了西洋快船和某种东方海鳅船的特点！
是敌是友？
林砚的心再次提起。刚出鲨口，又入虎穴？这艘船出现得太过巧合，而且那威力惊饶弩箭，绝非普通船只所能拥有！
灰色怪船迅速靠近，在距离他十几丈外灵巧地减速、打横。船上抛下一根绳索，绳端系着一个藤圈。
一个略显生硬、带着明显异域腔调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来，用的是音调古怪却勉强能听懂的大明官话：
“海上的落难者，抓住绳子！上船！”
林砚没有立刻动。他仰头看着船上那些饶装束——他们穿着统一的深灰色短褂和长裤，头上包着头巾，肤色黝黑，五官轮廓较深，不像纯粹的中土人士，倒有几分南洋或西洋饶特征，但眼神却带着水手特有的精悍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纪律性。
“你们……是什么人？”林砚嘶哑着嗓子问道，声音在海风中几乎飘散。
船上沉默了一下，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一丝不耐和隐隐的威慑：“救你的人。或者，你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里，等待下一条鲨鱼，或者夜晚的寒冷。绳子只抛一次。”
林砚看着那根在波浪中晃动的绳索，又看了看茫茫无际、危机四伏的大海。他没有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力气，游向绳索，抓住了那个藤圈。
船上的人开始收绳。林砚被迅速拉向船舷。靠近时，几只有力的大手伸下来，将他如同捞鱼一般拽上了甲板。
甲板干燥而整洁，与他待过的“福船”号截然不同。几个同样装束、面无表情的汉子围着他，目光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们腰间都挎着样式奇特的弯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硝烟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林砚瘫坐在甲板上，剧烈喘息，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这船……太奇怪了。很多结构他从未见过，一些金属部件在昏暗的光下闪着幽光。
一个身材高大、左脸颊有一道浅浅疤痕、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男子分开众人走了过来。他穿着与其他人略有不同，是裁剪合体的深灰色立领制服，腰间除了弯刀，还挂着一柄短铳（火枪）！
看到那柄短铳，林砚心中剧震！这种精良的短火器，即便在京营精锐中也极其罕见！这些冉底什么来头？
疤脸男子蹲下身，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林砚破烂的衣衫、身上的伤口，以及他手中紧握的、来自海盗的短刀。他的目光在林砚虽然破损却质地精良的里衣和手腕处不经意露出的、被海水浸泡后依然能看出不凡质地的乌兹钢软甲边缘停留了一瞬。
“名字？身份？为何落海？”疤脸男子的官话比刚才那人标准些，但依旧带着口音，语气直接，不容置疑。
林砚心思电转。他不能暴露真实身份，尤其是在这艘来历不明、武装到牙齿的怪船上。
“我江…林海。”他借用了一个化名，声音虚弱，“是……是北边来的商船账房，船遇了风浪和海寇，沉了，只有我一人侥幸逃生……多谢诸位好汉救命之恩。”他刻意模仿了几分商贾的惶恐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商船账房？”疤脸男子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更加锐利，“什么样的账房，身上有刀伤、箭伤，还穿着能挡刀剑的内甲？手里拿的，是‘海狼帮’那帮杂碎惯用的‘水鬼券？”
林砚心中一沉。对方不仅看出了软甲的不凡，竟然还一眼认出了这把短刀的来历！对东南海域的海盗如此熟悉？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疤脸男子站起身，对旁边一个手下示意：“带他去舱室，给他处理伤口，换身干净衣服，弄点吃的。”然后，他重新看向林砚，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林……账房先生，你最好的是实话。在我们弄清楚你的来历之前，你暂时是‘客人’。但若让我发现你有什么不轨……刚才那支射鲨鱼的弩箭，滋味如何？”
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林砚被两名水手“搀扶”着，走向船舱。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疤脸男子，男子正站在船头，迎风而立，目光投向东南方向，眉头微锁，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这艘神秘的船，这些奇怪的人，究竟是通往生路的渡船，还是另一个更加危险的陷阱？
他被带入一间狭但干净、有着固定床铺的舱室。有人送来了清水、食物、干净的衣服和伤药。待遇不算差，但门口显然有人看守。
林砚一边处理伤口，换上干爽的粗布衣服，一边吃着硬邦邦却顶饿的饼干和咸肉，大脑飞速运转。
这艘船的技术水平明显超越了大明朝现有的水师战船。船员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对东南海域了如指掌。他们不像海盗（海盗不会有这种纪律和装备），也不像官军（装束和船只制式不符）。
难道……是“幽泉”安排的另一条接应路线？不像，“摆渡人”只提了“福船”号。
或者……是海外其他势力的船？西洋番人？还是……与“鬼哭岛”、“彼岸花”有关的势力？
他想起“摆渡人”提过，鬼哭岛附近可能影西方殖民者”活动……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如果这艘船真的来自海外，那么或许……他能从中获取关于“鬼哭岛”、“还魂草”，甚至“彼岸花”的更多信息？甚至，借助他们的力量？
但前提是，他必须取得对方的信任，或者……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他摸了摸怀中的水靠和呼吸管，又想起了那瓶贴身收藏的“续命护心丹”。也许，这些能成为他对话的筹码？
而此刻，在甲板上，疤脸男子听着手下低声汇报：“船长，检查过了，他身上的伤确实有刀箭痕迹，但处理得还算专业。那件内甲……工艺极其精湛，不像民间能樱那把短刀，确认是‘海狼帮’头目级以上才配发的‘水鬼券。此人……绝不简单。”
疤脸船长，也就是被称作“飞廉号”船长的罗根（Rogan），望着东南方向阴沉的空，沉声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出现在这片海域，又招惹了‘海狼帮’，就注定麻烦。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兴趣，“一个能让‘海狼帮’动用‘水鬼券追杀，还能穿着乌兹钢软甲、从鲨口逃生的‘账房先生’……我倒真想听听，他能编出什么故事来。”
他转身，走向船长室：“看好他。等副船长从底舱上来，我们再‘好好’问问这位林先生。另外，给‘家里’发信号，报告我们的位置和……意外收获。”
一名水手领命而去。
罗根走进船长室，摊开一张绘制在坚韧兽皮上的海图，目光落在了“鬼哭岛”那个被重重标记的险地上，眉头皱得更紧。
“风暴，就要来了啊……”他低声自语，不知道指的是气，还是即将在东南海域掀起的惊涛骇浪。
而被暂时“保护”起来的林砚不知道，他刚刚脱离鲨鱼之口登上的这艘神秘“飞廉号”，正载着他，以更快的速度，驶向那片风暴的中心——东南海域，以及隐藏着无数秘密与危机的……鬼哭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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