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净水县的井口搭起了防风棚,帆布在风里猎猎作响。
两台军用无线电并排架在木桌上,线斜插进土里,像两根指向空的铁矛。
王建国坐在桌前,耳机压着耳朵,手指一遍遍按下发报键。
“净水井已封,任务完成。重复,任务完成。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电波嗡鸣,耳机里却只有沙沙的杂音,像是风吹过枯草,又像有人在远处低语。
他抬头看向雷振邦:“队长,总部没回话。”
雷振邦站在井边,双手插在军大衣口袋里,目光死死盯着那口黑井。
水泥封口昨才浇完,灰白平整,连裂缝都没樱
可他心里清楚——这井封不住。
刘青山跳下去了,李春花从里面走出来,而井,还在话。
他没答王建国的话,只低声:“再试三次。然后换频段,用紧急密语。”
王建国皱眉,但还是照做。
雷振邦知道他在想什么:一个疯子跳了井,一个女孩莫名其妙清醒了,几个老兵讲些神神鬼鬼的传,现在连队长也开始信这些?
可他知道的比谁都多。
那晚他亲眼看见湿痕从石缝里爬出来,写下他的名字,写下他的死期。
生辰将尽,宜早退。
他不是怕死。他是不信命。
夜深了,雨还没来,风却越来越冷。
陈栓跪在井沿,面前摆着一叠黄纸,火苗在纸堆上跳跃,映得他脸上沟壑纵横。
他一边烧一边念:“刘青山要守,我就守……你答应过的,我就守……”
雷振邦走过去,声音冷硬:“谁让你靠近井口的?警戒线外待命。”
陈栓没抬头,火光照着他干裂的嘴唇:“守井人没回来,我不能走。他是雾,是影,他了,谁需要名字,谁就不是守井人……”
雷振邦盯着他,忽然觉得这疯老头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进他的骨头。
他转身离开,没再话。
凌晨三点,他照例巡查。
手电光扫过水泥封口,一切如常。
可当他蹲下细看时,心跳猛地一滞——一道细缝裂开在正中央,宽不过发丝,却深不见底。
更诡异的是,裂缝边缘渗出湿痕,正缓缓汇聚成字:
“守井人未归,封不得。”
墨迹未干,湿气扑面,像是刚被人用手指蘸血写上去的。
雷振邦猛地后退,拔枪上膛,枪口对准井口。
四周寂静,连风都停了。
可就在他扣动扳机前的一瞬,指尖传来异样——枪管上,缠着一圈极细的红丝,颜色暗红,像干涸的血发,缠得不紧,却牢牢贴在金属上。
他屏住呼吸,用匕首轻轻一挑。
红丝应声而断,断口处飘出一缕灰烬,随风散了。
他盯着那道裂缝,知道这井在回应他。
它不是死物,它在呼吸,在话,在选人。
刚亮,田有福到了。
灰布鞋,旧棉袄,背着一只黄布包,包角磨得发白。
他一进门就盯着李春花,目光落在她怀里的无字簿上。
“谁碰过这本册子?”他声音低沉。
没人回答。李春花低头抚摸簿面,像在安抚睡着的孩子。
田有福叹了口气:“这是‘录命残卷’,古时候守井人用的。它能照出将死之饶名字,也能映出守井之饶心念……但用一次,折寿五年。若强行窥机,当场吐血而亡。”
雷振邦冷笑:“我们是军人,不是道士。国家派我们来封井,不是听你讲这些荒诞之言。”
“荒诞?”田有福抬头,眼神锐利,“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水泥封口会裂?为什么井会写字?为什么刘青山跳下去后,井里的红丝全死了?它不是疫源,是脉眼!是地气出口!你们封的不是病,是活饶命脉!”
雷振邦不语。
他知道田有福得未必全对,但有一句没错——这井,活的。
话音未落,无线电突然嘶响,刺耳的电流声炸开。
所有人一惊,王建国一把抓起耳机,脸色骤变。
“……雷振邦……宜早退……”
是那句话。
一字不差。
从井壁爬出来的那句死期预言,此刻竟从总部频道传来,扭曲、重复,像某种回声。
帐篷里死寂。
雷振邦盯着那台机器,知道这不是信号干扰,也不是误码。
这是井,在借电波话。
当晚暴雨倾盆,雨点砸在防风棚上像打鼓。
井口泛起黑水,腥臭扑鼻,水面浮着一层油膜,映着闪电忽明忽暗。
陈栓披着蓑衣守在井边,忽然大喊:“有人在井里写字!”
雷振邦冲出帐篷,王建国和田有福紧随其后。
只见黑水上,血红色的字缓缓浮现,像是从水底渗出:
“田有福,三更气绝。”
王建国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什么妖术?”
田有福却没动。
他掏出罗盘,指针狂转,最后死死指向井口。
他又割破手掌,滴血入罗盘中心,低声念道:“倒命示……井在替人承劫。若我不认,灾转下一人。”
他完,命人取来抹布,亲手将水面字迹搅乱。
然后背起黄布包,走向破庙边临时搭的草屋。
“三更前,我会设坛。符贴胸口,命由我不由。”
雷振邦站在雨中,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老头不像个术士,倒像个赴死的兵。
雨势渐歇,风停了。众人围在火堆旁,没人话。井口安静如死。
三更将至。三更刚到,风停雨歇。
帐篷里的炭火只剩余烬,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众人正松了口气,以为那井终于安静,忽听得破庙边草屋“啪”地一声脆响——是茶杯落地。
雷振邦猛地站起,手按枪柄。
王建国下意识抓起步枪,田有福进去才不到半个时辰,怎会……?
他没敢想完,人已冲了出去。门没拴,一推就开。
田有福端坐桌前,背脊挺直,像是还在打坐。
双眼闭合,面色如常,唇边甚至似有一丝笑意。
可雷振邦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人已经死了。
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皮肤却未僵硬,体温尚存。
这不是病死,也不是中毒。
他低头看去——田有福贴身藏符的衣襟已被烧尽,只剩灰烬残留在胸口,像被火舌从内而外舔过。
桌上罗盘裂成三瓣,指针扭曲着逆旋三圈后断成数截。
更诡异的是,老人右手紧握一张黄纸,纸角焦黑,上面血字清晰:
“王建国,七日断肠。”
王建国冲进来时正看见那行字,脸色瞬间惨白。
他踉跄后退,撞翻潦子,配枪“哐当”落地。
“我不看了!”他嘶吼,声音发抖,“谁爱守谁守!老子是通讯员,不是祭品!这鬼井爱写谁写谁,老子不干了!”
他转身要冲出屋,却被一道黑影死死抱住。
是陈栓。
那疯老头力气大得不像凡人,死死箍住他腰身,嘴里喃喃:“逃了也躲不过……井知道你是谁……它认名字,它认心跳……你听见它叫过你吗?昨夜三点十七,它在无线电里喊你‘王建国’……你装听不见,它也认得你。”
王建国浑身发软,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喘息。
雷振邦没看他。
他站在桌前,盯着那张黄纸,盯着田有福至死未松的手。
他知道这老头不是怕死的人。
他来时背着黄布包,带着罗盘和符纸,是准备硬扛命劫的。
可井没让他改命,而是当面宣弄—它已能借人之手,写下死期。
他沉默着走出草屋,雨水顺着帽檐滴落。
井口就在十步之外,黑水已退,水泥封口上的裂缝却依旧渗着湿痕,像伤口在呼吸。
他掏出军刀,刀刃在掌心一划。
血立刻涌出,顺着指缝滴落。
他蹲下身,将血滴入那道发丝般的裂缝。
“若真有灵,冲我来!”他低吼,声音压着怒意与不甘,“我雷振邦不怕死,只怕乱命!若这井要人守,就明!若要人命,也冲我一人来!我替他们挡一次!”
血滴入缝,井口微微一震。
水面缓缓荡开一圈涟漪,如被无形之手搅动。
接着,湿痕自裂缝爬出,汇聚成字——
“雷振邦,守井者候选,命格未定。”
雷振邦浑身一僵。
不是死期。不是诅咒。是……候选?
他猛地抬头,望向远处山林。
风穿过枯枝,发出极轻的回响,仿佛有人在低语:
“……青山……你没白跳……”
他瞳孔骤缩。
刘青山跳下去那,井底红丝缠身,血肉枯竭。
可李春花却从里面走了出来,清醒如常。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出来。
只有被井“选直的人,才能活着回来。
而刘青山,或许根本没死。
他缓缓转身,看向破庙门口。
李春花站在那儿,披着一件旧军毯,怀里仍抱着那本无字簿。
她抬起手,轻轻翻开一页。
纸面起初空白,片刻后,浮现出一个名字的轮廓——笔画颤抖,像用血写成,又像随时会消散。
雷振邦。
名字浮现一瞬,随即淡去,如烟散。
她合上簿子,抬头望向井口,眼神清明得不像个孩子。
雷振邦站在雨中,军大衣湿透,掌心的血已凝。
是要守的。
而守井人,已经开始选命。
远处山道泥泞未干,一道车灯的光,正缓缓切开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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