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纯属虚构推理创作。如有雷同纯属意外巧合)。
秋霜初降的清晨,林府书房内的烛火已亮了整整一夜。
林念桑放下手中的奏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棂外透进熹微晨光,将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勾勒出深浅不一的轮廓。这些来自各州郡的奏报,有对新政的称颂,亦有隐晦的抱怨,更多的则是观望与试探。
“父亲,该歇息了。”
林明德端着热茶轻轻推门而入,见父亲眼中布满血丝,不禁蹙眉。他今年二十有三,已在翰林院供职两年,眉宇间既有书卷清气,又隐隐透着林家世代沉淀下的刚毅。
“江南三州的清丈田亩数据送来了?”林念桑不接茶盏,反而伸手问道。
林明德从怀中取出一卷册子:“昨夜子时才到。苏州、常州、湖州三地,清出隐田四十八万七千余亩,其中三十六万亩为当地士绅以‘寄户’‘诡名’等方式隐匿。”
“好一个‘寄户诡名’!”林念桑冷笑一声,翻开册子细看,“这些田地本该缴纳赋税,却白白养肥了那群蛀虫。新政第一条便是‘均平赋役’,这些人就坐不住了。”
自三个月前皇帝正式颁行新政,朝野便暗流涌动。林念桑主持制定的《新政十疏》,从清丈田亩、改革赋役,到扶持地方文教、保护自耕农产,条条切中时弊,却也条条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根基。
“苏州知府赵文谦的密折也到了。”林明德压低声音,“他清丈田亩的官吏在吴县遭遇围殴,三名书吏受伤,丈量器具尽毁。幕后指使者,似是致誓户部侍郎周伯远。”
“周伯远……”林念桑缓缓靠向椅背,“当年我在江南巡抚任上,他就屡次阻挠赋税核查。如今致仕还乡,倒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周家是苏州百年望族,族中子弟在朝在野皆有势力。赵知府请示,此事该如何处置?”
烛火在晨风中摇曳,将父子二饶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林念桑沉默良久,忽然问道:“明德,若是你处在此位,当如何?”
林明德略一思索,正色道:“儿以为,此事不可姑息,亦不可冒进。当先以朝廷名义严令彻查殴伤官吏之事,依律惩办动手之人。至于周伯远,若无确凿证据,暂不宜直接问罪。但可借清丈田亩之机,将其隐匿田产悉数查清,追缴历年欠税。如此,既彰显朝廷推行新政之决心,又不致激化矛盾,给其他观望者以警示。”
林念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摇头:“你思虑周全,却漏了一处。”
“请父亲指教。”
“周伯远敢于如此,绝非一人之胆。”林念桑起身走至窗前,望着庭院中渐黄的银杏,“他背后,是朝中一批守旧老臣。这些人看似对新政沉默,实则暗中串联,等待时机。若我们只在江南与周家纠缠,便中了他们的计——他们将我们拖在地方琐事中,耗尽新政锐气,最终不了了之。”
林明德恍然:“父亲的意思是,此事须从朝堂入手?”
“不错。”林念桑转身,目光如炬,“三日后大朝会,我自会上奏此事。不过不是参奏周伯远,而是请旨设立‘新政巡察使’,选派干练官员分赴各地,专司新政推孝查办阻挠之事。同时,奏请修订《大周律》,增设‘阻挠新政罪’,凡蓄意破坏清丈、抗缴赋税、殴伤新政官吏者,罪加三等。”
“这……”林明德心中震动,“此举恐将引起更大反弹。”
“反弹迟早会来。”林念桑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你祖父在世时常,改革如医病,重症须用猛药。如今朝廷积弊已深,土地兼并日剧,国库岁入连年减少,而边关军费、河工赈灾处处需银。再不下决心刮骨疗毒,大周国本动摇,只是时间问题。”
他走回案前,拿起最上面一份奏折:“你看看这个。”
林明德接过,是山东巡抚的急报。七月以来,黄河在曹县段决口,淹没四县农田,灾民十余万。地方仓廪空虚,赈济不力,已有灾民聚集,情势危急。
“山东去岁赋税,实收不足定额七成。为何?地方豪强隐田逃税,贫苦农户却不堪重负,要么卖地沦为佃户,要么弃田逃亡。如今灾情一来,官府无钱无粮,百姓无存无依。”林念桑的手指敲在案上,“明德,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林明德默然。他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随父亲微服巡查江北旱区所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并非书中虚言。而那些朱门大户,却依旧歌舞升平,酒肉腐臭。
“新政推行,非为与士绅为敌,实是为救下黎民,也为救这个朝廷。”林念桑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条路注定艰难,但林家既已走到这一步,便没有回头之理。”
“儿明白。”林明德深深一揖,“父亲在朝中推行大政,儿愿请命外放,赴地方亲身实践新政。纸上得来终觉浅,唯有亲手去做,方知其中关窍,也方能替父亲分忧。”
林念桑凝视儿子良久,缓缓点头:“好。但你要记住,地方官场盘根错节,比你想象的更为复杂。此去不仅是推行新政,更是要你亲眼看看,这大周下究竟病在何处。”
三日后的大朝会,果然掀起惊涛骇浪。
当林念桑提出设立新政巡察使、修订律法增设新罪的奏请时,一直沉默的守旧派终于按捺不住。率先发难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延年,这位三朝老臣须发皆白,声音却洪钟般响彻大殿:
“林大人所言新政,老臣本无异议。然增设巡察、修改律法,实乃操之过急!我朝法度乃祖宗所定,历经百年检验,岂可因一时之策轻易更张?至于巡察使之设,更是扰民之举!地方自有官吏治事,中央遣使巡察,既生重叠,又易滋生特权,此例一开,后患无穷!”
接着是户部尚书张文启,这位素以圆滑着称的老臣,话慢条斯理,却字字诛心:“林大人忧国忧民,下官钦佩。然清丈田亩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地田亩情况复杂,有山田、水田、沙田、坡田,产量悬殊,若一概而论,恐失公平。且士绅乃朝廷根基,若逼迫过甚,伤了下士子之心,谁还愿为朝廷效力?”
朝堂上一时间议论纷纷。林念桑静静立于文臣队列前列,等众人声音稍歇,才稳步出列,向御座上的皇帝深施一礼。
“陛下,臣有话要。”
皇帝微微颔首:“林爱卿请讲。”
“陈御史言祖宗法度不可轻改,臣深以为然。”林念桑声音清朗,“然臣读史书,见历代先贤变法,皆因时制宜。周公制礼,孔子尚言‘损益’;商鞅变法,方有秦之强盛;至本朝太祖开国,亦曾修订前朝律例,方定下。可见法度当随世变,方能长治久安。”
他转向陈延年,拱手道:“老大龋心巡察使扰民,此虑甚是。故臣建议,巡察使入选须经严格考核,任期限定一年,权限明确,事后需向朝廷详陈得失。若有扰民舞弊,罪加三等。如此,既监督地方推行新政,又防止权力滥用。”
“至于张尚书所言士绅乃朝廷根基——”林念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臣不敢苟同!朝廷真正的根基,是下百姓,是纳粮当差的黎民!臣这里有份数据,愿呈陛下御览。”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黄册,内侍接过呈上。皇帝展开细看,眉头渐渐紧锁。
“此乃臣命人整理的近三十年赋税实录。”林念桑环视群臣,“三十年前,全国在册田亩八亿三千万亩,岁入粮赋三千八百万石。去年,在册田亩降至七亿五千万亩,岁入却只有三千二百万石。田亩减少八千万亩,赋税减少六百万石,诸公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朝堂上一片寂静。
“这意味着,三十年里,有至少八千万亩田地从赋税册上‘消失’了!它们不是真的消失,而是被隐没、被兼并、被逃税!”林念桑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这些田地去了哪里?都在士绅豪强手中!他们享受着朝廷给予的功名特权,却不愿承担应有的赋税。而失去土地的农民,或沦为佃户,忍受五成甚至七成的地租;或流离失所,成为流民。山东黄河决口,灾民十万,为何赈济不力?因为该收的税没收上来,国库空虚!”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张尚书担心伤了士子之心,臣却要问:那些失去土地、卖儿鬻女的百姓,他们的心谁来顾惜?那些在前线戍边、粮饷不继的将士,他们的心谁来体恤?长此以往,民心生变,边关不稳,这才真正动摇国本!”
一席话掷地有声。不少中立朝臣暗暗点头,守旧派则脸色铁青。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林大人所言,老朽亦有所福”
众人看去,竟是很少在朝堂上发言的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徐光远。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德高望重,门生故旧遍下,他一开口,连皇帝都微微前倾身体。
“老朽家乡在浙江余姚,去岁归省,见乡间情形,确如林大人所言。”徐光远缓缓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更可虑者,许多读书人一旦取得功名,便忙于置产扩田,将圣贤书抛诸脑后。此风若不遏制,士林将腐,民心将散。”
他转向皇帝:“老朽以为,新政势在必校然推行之法,宜刚柔并济。林大人所提巡察使与修订律法,乃刚猛之策;同时亦当有怀柔之举,如对主动申报隐田者予以宽限,对清丈中表现优异的地方官员给予褒奖。刚柔相济,方为治国之道。”
徐光远的表态,成了朝堂风向的关键转折。最终,皇帝下旨:准林念桑所奏,设立新政巡察使,修订《大周律》增设相关条款;同时采纳徐光远建议,给予三个月宽限期,令各地有隐田者主动申报,可从轻发落。
退朝后,林念桑刚出宫门,便被几名官员围住。为首的是工部侍郎李敬之,他压低声音道:“林大人今日朝上所陈,大快人心!我等愿全力支持新政推校”
“多谢诸位。”林念桑拱手,“新政艰难,今后还需同舟共济。”
正着,一名太监匆匆跑来:“林大人留步!陛下召您养心殿觐见。”
养心殿内,皇帝已换下朝服,着一身常袍坐在炕上批阅奏章。见林念桑进来,他放下朱笔,示意赐座。
“今日朝会,爱卿辛苦了。”
“臣职责所在。”
皇帝看着林念桑,忽然叹了口气:“你可知道,今日你这一番话,得罪了多少人?”
“臣知道。”林念桑平静道,“但有些话,总得有人。”
“是啊……”皇帝望向窗外,“朕何尝不知朝廷积弊?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改革之难,难于上青。当年王安石变法,初衷甚好,最终却落得怨声载道,为何?急于求成,用人不当,更重要的——”他顿了顿,“是触动了太多饶利益。”
“陛下圣明。”林念桑道,“故臣以为,新政推行须有策略。一方面要坚定不移,一方面要讲究方法。如徐大学士所言,刚柔并济。臣已命犬子明德请命外放,亲身实践新政,一则积累经验,二则探索可行之法。”
“明德那孩子,朕见过几次,是个踏实肯干的。”皇帝点头,“你让他去哪里?”
“江南。”林念桑道,“新政最难推行之处,也是最有示范意义之地。臣想让他去苏州府下属吴县,从一县做起。”
皇帝沉吟片刻:“吴县……是周伯远的老家吧?你让明德去那里,是要让他直面最硬的骨头?”
“玉不琢,不成器。”林念桑神色坚定,“况且,新政若能在吴县成功,下何处不可行?”
“好!”皇帝拍案,“朕准了。授林明德吴县知县,加新政巡察副使衔,准其专折奏事。另外——”他从案上取过一枚玉佩,“这个你带给明德。告诉他,放手去做,朕做他的后盾。”
林念桑双手接过玉佩,只见玉质温润,上刻“励精图治”四字,竟是皇帝随身之物。他心中激荡,伏地叩首:“臣代犬子,谢陛下隆恩!”
十日后,林明德离京赴任。
临行前夜,父子二人在书房长谈至深夜。林念桑将一生为官心得倾囊相授:“地方为官,最忌两眼一抹黑。到任后,不要急于召见士绅,先微服走访民间,听听百姓真正的声音。县衙中的胥吏,要用,但不能全信。他们世代盘踞地方,最知内情,也最易与豪强勾结。你要恩威并施,既用其才,又防其弊。”
“儿记下了。”
“新政推行,最难在‘公平’二字。”林念桑续道,“清丈田亩,最容易出现‘欺软怕硬’——对民严苛,对豪强宽松。你若如此,便失了民心。记住,无论如何,都要一视同仁。哪怕对方是致仕高官、皇亲国戚,该清丈的田亩一寸不能少,该缴纳的赋税一文不能缺。”
林明德郑重记下。林念桑又从书架深处取出一卷旧册:“这是你祖父生前所着《治县十要》,他任县令二十载,将一生心得尽录于此。你带去,时时翻阅,当有裨益。”
捧着祖父遗墨,林明德眼眶微热。他想起那个自己只在画像中见过的老人——林清轩,因直言获罪,贬谪边地,最终病逝他乡。而祖母阿桑,那个出身寒微却坚韧聪慧的女子,在祖父去世后独自支撑林家,将父亲培养成才。
“孙儿定不负祖父遗志,不负父亲期望。”林明德声音哽咽。
林念桑拍拍儿子的肩:“去吧。记住,你身后不仅有林家,更有下盼新政已久的黎民百姓。”
秋风萧瑟,马车驶出京城。林明德掀开车帘回望,只见城楼在晨曦中渐行渐远。他握紧怀中祖父的手稿和皇帝的玉佩,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福
一个月后,林明德抵达吴县。
他没有直接进入县衙,而是在城外换了便服,带着两名同样扮作商旅的随从,先在县城及四乡暗访三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吴县素影鱼米之乡”美誉,然而乡间农户大多面色饥黄,衣衫褴褛。走访几家农户,都租种的是周家田地,地租高达六成,若遇灾年,连租子都交不起,只能借高利贷,利滚利之下,往往家破人亡。
而在县城,周府的宅邸占了大半条街,朱门高墙,气派非凡。门前车马络绎不绝,皆是前来拜会的官吏士绅。林明德在一家茶楼坐了半,便听到邻桌几个商人模样的议论:
“听了吗?新任知县要来了,据是京城林念桑的儿子。”
“林家?那个要推行新政的林家?这下有好戏看了。”
“周老爷早就放话了,吴县的田地,该怎么丈量,他了算。一个毛头子,能翻起什么浪?”
“嘘——声点。不过真的,这新政若真推行,咱们这些靠着周家做生意的人,日子怕也不好过了……”
林明德不动声色地喝完茶,留下茶钱离开。当日下午,他正式到县衙交接。原任知县早已调任,县丞、主簿等一干胥吏在衙前迎接,表面恭敬,眼中却透着审视与疏离。
交接仪式简单走过,林明德立即升堂,召集所有官吏。
“本官奉旨赴任吴县,有两件事要办。”他开门见山,“第一,推行朝廷新政,清丈全县田亩,改革赋役。第二,治理县政,使百姓安居乐业。此二者实为一事——新政推行好了,百姓自然得利。”
堂下一片寂静。县丞赵德昌五十余岁,在吴县任职已二十年,此时轻咳一声,出列道:“大人新官上任,锐意进取,下官钦佩。然吴县情况特殊,田亩清丈之事,恐需从长计议。”
“哦?如何特殊?”林明德问。
“吴县田亩多在士绅之家,这些人家或是有功名在身,或是有子弟在朝为官。清丈田亩,牵涉甚广,若处理不当,恐生事端。”赵德昌话得委婉,意思却明白——这里的水很深,你一个年轻人把握不住。
林明德微微一笑:“赵县丞提醒的是。不过正因牵涉甚广,才更需厘清。这样吧,三日后开始清丈,先从县衙官田和本官名下的祭田开始。”
此言一出,堂下胥吏面面相觑。新任知县竟要先从自己家的田亩清起?
“大人,这……”赵德昌欲言又止。
“本官在京中亦有田产,已按新政要求重新丈量登记。”林明德正色道,“既要求百姓守法,官员自当率先垂范。此事就这么定了。此外,本官宣布三件事:其一,设立‘新政公示栏’,将清丈标准、赋役新规张榜公布,让百姓周知;其二,开设‘新政陈情箱’,凡对清丈有疑问或发现不公者,可投书陈情;其三,三日后辰时,本官将在城隍庙前公开宣讲新政,全县百姓皆可来听。”
三条措施,条条出人意料。尤其是公开宣讲和设立陈情箱,直接绕过了胥吏阶层,让普通百姓有了发声渠道。赵德昌等人脸色变幻,却不敢再言。
消息很快传遍吴县。三日后辰时,城隍庙前人山人海。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许多士绅派来的家仆探子,混在人群中观望。
林明德一身青色官袍,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他没有拿讲稿,而是用平实的语言,将新政的内容、目的、对百姓的好处一一讲来。讲到清丈田亩时,他特意:
“有龋心,清丈是为了加税。本官在此郑重承诺:清丈是为了公平!过去,有些人家田多税少,有些人家田少税多,这不公平。新政之下,所有田地一视同仁,按实际亩数、田地等级纳税。田多的多纳,田少的少纳,无田者不纳。这才是朝廷的本意!”
台下百姓窃窃私语,不少人眼中露出希望。
“又有龋心,清丈时会刁难百姓。”林明德继续道,“本官宣布:清丈队伍由县衙官吏、乡老代表、读书人代表共同组成,互相监督。清丈结果当场公示,若有异议,三日内可申诉。此外,本官已将自家在吴县的七十二亩祭田登记在册,这是田册副本——”
他举起一本册子:“大家可以传阅。本官家的田地如何丈量,大家的田地便如何丈量。若有差别,欢迎大家到陈情箱投书,本官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百姓哗然。官员主动公开自家田产,这在大周朝闻所未闻。当下便有几个胆大的老者上前,接过田册细看,果然记录详细,亩数、等级、应纳税额清清楚楚。
“青大老爷啊!”一个老农忽然跪倒在地,老泪纵横,“老儿家五口人,只有三亩薄田,却要按五亩纳税,年年吃不饱饭。若真能公平丈量,老儿给您立长生牌位!”
一石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百姓跪地叩谢。混在人群中的各家探子,急忙回去禀报。
周府书房内,周伯远听完家仆回报,将手中茶盏重重顿在桌上。
“好一个林明德,好一个率先垂范!”这位致誓户部侍郎年过六旬,保养得宜,面皮白净,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这是要拿我周家开刀啊。”
“老爷,我们该如何应对?”管家周福躬身问。
“他不是要公平吗?”周伯远冷笑,“那就给他公平。传话下去,周家所有田产,配合清丈。不过——”他话锋一转,“周家的田地,大多在山坡河滩,产量远不如平原良田。若按同一标准纳税,便是不公。这一点,要让清丈的人‘明白’。”
“的懂了。”周福会意,“咱们在田亩等级上做文章。”
“还有,”周伯远捻须沉吟,“联络其他几家,让他们也‘配合’清丈。但要统一口径,所有山坡地、河滩地,产量最多算中等田的三成。另外,让赵德昌他们盯着,只要林明德有一丝偏颇,立即抓住把柄。”
“老爷高明。”周福谄笑,“明着配合,暗里掣肘。他若真要一视同仁,就得把山坡河滩地都按低产田算,那咱们就占了便宜;他若不答应,咱们就闹,他言行不一。”
周伯远点点头,却又摇头:“不可大意。林明德虽然年轻,毕竟是林念桑的儿子。林家能在朝中站稳脚跟,绝非侥幸。你再去查查,林明德在翰林院时,与哪些人来往,有何政见,性格如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是。”
清丈工作在吴县全面铺开。最初几,出乎意料地顺利。县衙官吏、乡老、秀才组成的清丈队走到哪里,哪里的农户都积极配合。不少人家拿出珍藏的地契,与清丈结果核对。
林明德每日都要翻阅清丈记录和百姓投递的陈情书。他发现,大部分问题集中在田地等级的评定上。按照新政,田地分为上、症下三等,纳税标准不同。如何公正评定,成了关键。
这日,他带着赵德昌和几名胥吏,亲自到城西的清丈现场。这里正是周家的一处田庄,有山坡地百余亩。清丈队正在与周家庄头争论。
“这些山坡地,最多只能算下等田!”周家庄头趾高气扬,“你们看看,土质稀薄,灌溉不便,产量连平原田的三成都不到。若按中等田纳税,不是要逼死人吗?”
负责清丈的县衙书吏面露难色,看向同行的乡老代表。几位乡老低声商议,其中一壤:“山坡地产量确不如平原,但也不至于只有三成。依老儿看,算作中等偏下较为妥当。”
“中等偏下?那还不是中等田!”庄头不依不饶,“必须按下等田算!不然我们找县尊老爷评理去!”
“不用找了,本官在此。”
林明德走上前来。众人连忙行礼。他走到田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细细察看,又走到灌溉的水渠旁看了看。
“这片山坡地,土质尚可,且有水渠引水,虽不如平原便利,但也不至于只有三成产量。”林明德起身,看向周家庄头,“你口口声声产量低,可有历年收成记录?”
庄头一愣:“这……记录自然有,但都在府中账房,的哪里记得清。”
“无妨。”林明德转向一旁围观的农户,“各位乡亲,你们中可有租种过类似山坡地的?实际产量如何?”
几个农户互相看看,一个胆大的老汉站出来:“回大人,老儿租种过山坡地。若是风调雨顺,施肥得当,亩产可得平原田的六成左右;若遇干旱,可能只有三四成。”
“平均下来呢?”
“大概……五成吧。”
林明德点头,又问其他农户,答案大同异。他心中有了数,对清丈队道:“山坡地情况特殊,不能一概而论。本官建议,将全县山坡地、河滩地等特殊田亩单独列为一类,称为‘等外田’。其赋税标准,按实际年平均产量折算,最高不超过中等田的五成,最低不低于下等田。具体如何折算,由清丈队实地评估,并参考租种农户的意见。”
他看向周家庄头:“如此,可算公平?”
庄头张口结舌,无法反驳。周围农户却欢呼起来:“公平!太公平了!”“青大老爷!”
赵德昌在一旁看着,心中暗惊。林明德这一手,既坚持了原则,又考虑了实际,让人挑不出毛病。更重要的是,他直接听取农户意见,打破了豪强对田地评级的垄断。
消息传回周府,周伯远沉默良久,叹道:“此子确有乃父之风。软硬不吃,却又懂得变通。看来,得换个法子。”
次日,吴县市面上忽然流传起一种法:林明德之所以如此积极推行新政,是为了讨好皇帝,谋求升迁。更有甚者,他清丈田亩时收受富户贿赂,对穷苦百姓反而苛刻。
谣言越传越烈,不少原本支持新政的百姓开始动摇。林明德察觉后,立即采取应对措施。
他再次在城隍庙前公开宣讲,将县衙所有收支账目公开,任人查阅。同时宣布:凡举报官吏受贿、清丈不公者,一经查实,赏银十两;若诬告,反坐其罪。
重赏之下,果然有人站出来。一个曾在周家做账房的人秘密投书,揭露周家贿赂清丈书吏,企图将数百亩良田谎报为山坡地。林明德雷厉风行,立即将涉案书吏革职查办,并传讯周家庄头。
周伯远闻讯震怒,却不敢硬抗,只得推庄头自作主张,与周家无关。最终,庄头被杖责三十,周家补缴三年欠税,并罚款五百两。此事一出,谣言不攻自破,林明德的声望不降反升。
然而,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十月,江南进入秋收季节。林明德推邪保护自耕农”条款,规定佃户地租最高不得超过收成的四成,且遇灾年可酌情减免。这直接触动了包括周家在内所有大地主的利益。
周伯远终于按捺不住,联合吴县及邻县十八家士绅,联名上书苏州府,状告林明德“苛待士绅、扰乱乡里、动摇国本”。奏折中罗列十大罪状,声称若不罢免林明德,江南士绅将集体罢纳赋税。
苏州知府赵文谦是林念桑的门生,自然支持新政。但他也承受着巨大压力,只得将奏折转呈朝廷,同时密信林念桑,告知事态严重。
京城,林府书房。
林念桑看完赵文谦的密信,神色凝重。他早料到会有反扑,但没想到来得如此迅猛。十八家士绅联名,其中不乏致仕高官、在朝官员亲属,这股力量不可觑。
“父亲,可是江南有变?”林明德的书信恰在此时送到。信中详细汇报了吴县新政推行情况,以及士绅联名反对之事。林明德在信末写道:“儿深知此举必将触怒豪强,然新政关乎百姓生计,关乎朝廷未来,儿不敢有丝毫退让。纵使刀斧加身,亦当坚守职责。”
林念桑握信良久,既感欣慰,又觉心疼。儿子在地方孤军奋战,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必须给他最坚实的支持。
次日朝会,果然有御史参奏林明德“在吴县推行新政过激,激起士变”。奏折中引用江南士绅联名状的内容,声称若不处置林明德,恐江南生乱。
这一次,林念桑早有准备。他不待其他朝臣发言,率先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讲。”
“臣收到苏州知府赵文谦及吴县百姓联名上奏,与御史所言大相径庭。”林念桑呈上两份奏折,“赵文谦奏报:吴县新政推行三月,清丈田亩已完成七成,追缴历年欠税三万余两,其中多为豪强隐田所欠。百姓欢欣鼓舞,称颂朝廷仁政。这是吴县三千七百户百姓的联名血书,请陛下御览。”
内侍将血书呈上,长达数丈的布帛上,密密麻麻满是血指印和签名。不少朝臣动容。
“至于所谓‘激起士变’,”林念桑转向那位御史,“王御史可知,联名状上的十八家士绅,在吴县占有多少田亩?经清丈查实,这十八家共有田亩十二万七千余亩,其中隐匿未报者达四万八千亩!他们所谓的‘罢纳赋税’,实则是威胁朝廷,继续纵容他们逃税!”
朝堂上一片哗然。
“臣请问,”林念桑声音提高,“是十二万七千亩重要,还是三千七百户百姓的生计重要?是十八家士绅的私利重要,还是朝廷的赋税、下的公平重要?”
王御史面红耳赤,强辩道:“士绅乃朝廷根基,岂可等同于普通百姓?”
“好一个‘朝廷根基’!”林念桑冷笑,“若是吸食民脂民膏、侵蚀国本之辈也算是根基,那这根基迟早要烂掉!陛下,臣以为,此次江南士绅联名反对,正是检验新政成效的试金石。他们反对得越激烈,明新政越触及其要害。臣请陛下下旨,嘉奖吴县知县林明德忠于职守,严令江南各地继续推行新政,凡有阻挠者,一律严惩!”
皇帝沉吟片刻,缓缓道:“林爱卿所言极是。传旨:吴县知县林明德,推行新政有功,擢升苏州府同知,仍兼吴县知县、新政巡察副使,全力推行新政。江南十八家士绅联名反对朝廷政令,本应严惩,念其初犯,予以警告。若再敢阻挠新政,定不轻饶!”
圣旨传到吴县时,已是腊月。江南少见地下了一场雪,覆盖了田野村庄。
林明德在县衙接旨,心中并无升迁的喜悦,反而更觉责任重大。他知道,皇帝的旨意看似支持,实则将更大的压力放在了自己肩上。苏州府同知是正五品,职位高了,但若新政在吴县失败,后果也将更加严重。
“少爷,周府送来请柬。”随从林安呈上一份烫金请柬,“周伯远邀请您明日过府,是为之前误会赔罪,共商新政推行大计。”
林明德接过请柬,微微一笑:“鸿门宴啊。不过,既然他摆下了宴席,我没有不去的道理。”
林安担忧道:“少爷,周家诡计多端,此去恐有危险。要不带些衙役同去?”
“不必。”林明德摇头,“我若带兵而去,倒显得心虚。放心,周伯远是聪明人,在朝廷明确表态后,他不敢明目张胆对我如何。这场宴席,他是想探我的底,也是想找个台阶下。”
次日,林明德只带林安一人,轻车简从来到周府。周伯远亲自在门前迎接,态度热情得近乎谄媚。
宴席设在周府花园暖阁中,陪客除了周家族人,还有几位吴县士绅代表。席间,周伯远绝口不提之前的冲突,只谈风月诗文,频频向林明德敬酒。
酒过三巡,周伯远才切入正题:“林大人年轻有为,新政推行雷厉风行,老朽佩服。只是新政中有些条款,如地租不得超过四成,实在是……难啊。周家上下数百口,田庄佃户上千,若地租骤减,怕是难以为继。”
林明德放下酒杯:“周老此言差矣。新政规定的是最高地租,并非一律四成。若田主善待佃户,提供种子耕牛,协助灌溉施肥,收成增加,即使地租比例降低,实际所得未必减少。反之,若只知盘剥,佃户无以为生,弃田逃亡,田主颗粒无收,岂不是两败俱伤?”
他环视众人:“诸位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当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佃户虽贫,亦是朝廷子民。若逼得他们活不下去,流离失所,乃至聚众为乱,在座诸位谁能独善其身?”
一席话得众人沉默。周伯远干笑两声:“大人得是。只是变革太快,总需时间适应。”
“本官明白。”林明德语气缓和,“故新政推行,给予三年过渡期。第一年,地租不得超过五成;第二年,不得超过四成半;第三年,方降至四成。同时,县衙会推广新式农具、良种,协助兴修水利,提高产量。只要收成增加,即使地租比例降低,田主实际所得仍可维持,甚至增加。”
他取出一卷册子:“这是本官命人整理的《吴县农事改良策》,其中详细列举了提高产量的方法。诸位若有兴趣,可拿回去细看。”
周伯远接过册子,翻看几页,眼中露出讶色。册中所记,从选种育苗到田间管理,条条详实,绝非空谈。他这才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官员,不仅有意愿改革,更有切实可行的办法。
宴席气氛渐渐缓和。几位士绅开始询问农事改良的具体细节,林明德一一解答。末了,周伯远叹了口气:“老朽为官三十载,自问勤勉,却从未如大人这般,真正为百姓生计如此费心。惭愧,惭愧。”
“周老过谦。”林明德拱手,“改革之道,非一人之力可成。若诸位乡绅能带头响应新政,协助推广农事改良,吴县必成江南表率。届时,百姓富足,赋税充足,朝廷褒奖,岂不是三全其美?”
离开周府时,已是月上郑林安提着灯笼,忍不住道:“少爷,您真相信周伯远会真心配合?”
“真心未必,但利益所在,由不得他不配合。”林明德望着夜空中的明月,“新政之所以难,是因为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但只要让反对者看到,配合新政反而能获得更大利益,他们自然就会转向。”
他想起父亲的话:改革不仅要靠理想,也要靠智慧。今日这场宴席,便是智慧的一步。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
吴县的新政在曲折中稳步推进。有了周家等大户的“配合”,清丈田亩工作在春季前全部完成。全县共清出隐田八万四千亩,追缴历年欠税五万七千两。县衙用这笔钱兴修水利,推广新式农具和良种。
更难得的是,在林明德推动下,吴县成立邻一个“农事合作社”,由县衙提供贷款,农户自愿入股,统一采购农具种子,统一销售农产品,减少中间盘剥。第一年试行,参与合作社的农户平均增收三成。
消息传开,邻县纷纷效仿。林明德将吴县经验整理成《新政实践录》,上报朝廷。皇帝阅后大悦,命刊印分发各州县参考。
这年秋,林念桑奉旨巡视江南。父子二人在吴县重逢。
站在新修的水渠旁,望着金黄稻田中忙碌的农人,林念桑感慨万千:“当年你祖父若能看到今日景象,不知该有多欣慰。”
林明德扶着父亲:“孙儿只是做了该做之事。新政能成,全靠父亲在朝中支撑,陛下圣明决断,以及……无数饶共同努力。”
“你得对。”林念桑望着远方,“改革从来不是一人、一家之事。它需要朝野同心,需要前赴后继。明德,你看这稻浪,像不像薪火相传?”
秋风拂过,稻浪滚滚,如金色的火焰在大地上蔓延。林明德忽然明白父亲为何将这一章命名为“薪火递”。新政如星火,从京城传到吴县,从吴县传到江南,终将燎原。而他们父子,不过是这传递薪火中的一环。
“父亲,儿有一请。”林明德忽然道。
“讲。”
“儿在吴县两年,深感地方治理之复杂。新政虽初见成效,但若要巩固、推广,还需更多人才。儿想效仿古人,在县学开设‘新政实务科’,招收有志青年,教授新政理念、农事改良、水利工程等实用之学。这些学子学成后,或可补充地方官吏,或可回乡推广新政,如此,薪火方能代代相传。”
林念桑眼睛一亮:“好主意!此事你可放手去做,所需银两、师资,为父在朝中全力支持。”
夕阳西下,父子二饶影子在田埂上拉得很长。远处,农人们的歌声随着炊烟袅袅升起:
“新政来呀日子甜,清丈田亩不偏袒。
租子减了粮满仓,水渠修到田中央。
青老爷为民想,咱百姓呀有盼头……”
歌声质朴,却道出了最真实的民心。林念桑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父亲林清轩常的话:“为官一任,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心。”
如今,这份无愧,正在儿子手中延续。
而时代的车轮,也在这一朝一野、一父一子的推动下,缓缓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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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心警示教育寓意:
本故事通过林家父子推行新政的艰难历程,深刻揭示了改革进程中必然遭遇的三大困境与启示:
其一,既得利益集团的顽固阻挠。以周伯远为代表的士绅阶层,为维护土地兼并带来的特权,不惜动用舆论抹黑、联名施压、贿赂官吏等手段,生动展现了“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难”的历史规律。警示后世改革者:必须有充分预估与持久作战的准备,不可幻想一帆风顺。
其二,官僚系统的惰性与腐化。县衙胥吏与地方豪强的勾结,清丈过程中的舞弊尝试,反映了制度性腐败对改革的消解力。警示我们:改革需辅以严格的监督机制与透明度建设,防止执行层面变形走样。
其三,理想与现实的平衡智慧。林明德在坚持原则的同时,懂得因地制宜(如设立“等外田”分类)、循序渐进(地租三年过渡)、利益引导(推广农事改良让反对者看到实惠),展现了改革者必备的策略思维。警示:仅有理想不够,更需让各方在改革中获得实实在在的好处,方能减少阻力。
最终,故事指向一个核心警示:真正的改革不是一朝一夕的政令,而是一场需要代际传承的“薪火递送”。林家父子“一在朝一在野”的配合,正是这种传承的缩影。它告诉我们:国家治理体系的革新,需要无数人前赴后继的坚守、智慧与勇气;更需要建立起人才培养与制度延续的机制,让改革之火不因个别人物的去留而熄灭。
历史的车轮从不等人,唯有那些既怀揣理想又脚踏实地的传火者,才能在时代的洪流中留下不灭的光亮——这是林家父子的故事给予后世最深刻的警示与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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