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状纸的第三日，周彦派去暗中查访钱吏目的亲随，便“偶遇”了一名自称曾在陈氏商号做过账房的落魄文人。
此人言辞闪烁，却透露出陈氏商号近年来生意扩张极快，与数家背景复杂的海商往来密切，且账目上有些“不清道不明”的大额银钱流动。
当被问及细节，他又推已离开多年，记不真切，只反复提及“顺风号”及几次“特殊”的远航。
几乎是同时，周彦在市舶司翻阅旧档时，“无意”中发现几份数年前关于陈氏商号某次货物被扣后又莫名放行的陈年记录。
经办人签押处，赫然有钱吏目的花押，而批准放行的批条，则来自一位早已调任他处的前任提举。
两相结合，周彦敏锐地察觉到，钱吏目的问题，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陈氏商号，这个表面干净的海商家族，似乎牵扯更深。
他不动声色，一面继续深挖钱吏目与赵家勾结、诬陷商户侵吞货物的实证，一面悄悄派人盯住陈氏商号在津海卫的铺面与仓库，同时去信泉州，查访陈氏本家。
然而，调查刚刚铺开，阻力便接踵而至。
钱吏目突然“突发急症”，卧床不起，无法问话。
赵家对吴姓商人反咬一口，诬其“挟嫌报复，攀诬良民”，并“主动”呈上一些所谓吴家商铺“过往不法”的证据。
就连那个“偶遇”的落魄账房，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住处人去楼空。
周彦在津海卫人生地不熟，带来的人手有限，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明显有组织地湮灭证据、制造障碍的行径，颇感棘手。
他深知，自己触及了某些饶痛处。
“想把我困在钱贵和赵家这滩浑水里？”周彦冷笑，年轻的脸上写满执拗。
他并未因阻力而退缩，反而加快了节奏。
一方面，他利用御史职权，强令津海卫官府配合，提审相关人证，查封赵家部分产业以施压；另一方面，他不再遮掩对陈氏商号的兴趣，公开调取“顺风号”及其姊妹船近两年的全部航行与货物记录。
这一举动，果然在津海卫掀起了更大的波澜。
金陵，苏瑾几乎是与周彦同步，收到了津海卫异动的密报。
当看到“周御史公开调阅陈氏商号及‘顺风号’船籍档案”的消息时，苏瑾正在核对江南各港口汇总来的、关于近期檀香、犀角等特殊物品流入的记录。
她秀眉微蹙，指尖在“顺风号”三个字上重重一点。
“这位周御史……动作好快。”她自语，“是有容炼子，还是他自己嗅到了味道？”
无论是哪种，局势都已脱离了她原本“低调渗透、长期监控”的设想。
周彦如此大张旗鼓，必然打草惊蛇。
陈氏商号背后若真有猫腻，此刻要么疯狂抹除痕迹，要么……会有所动作。
“我们的人在市舶司，可能接触到那些被调阅的档案？”苏瑾问心腹。
心腹摇头：“难。周御史亲自坐镇，调阅的卷宗都集中在他临时办公的偏厅，由他带来的亲随看管。我们的人只能在外围听到些风声，据……卷宗数量不少，有些还是多年旧档。”
苏瑾沉吟片刻：“让我们在津海卫码头、仓库的人，加紧留意陈氏商号船只的动静，尤其是可能离港或装运特殊货物的。另外，盯紧陈氏在津海卫的铺面和管事，看他们与何人来往，有无异常。”
她隐隐觉得，周彦这把突然烧起来的火，可能会引燃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而这，或许正是某些人想看到的。
朔风城，国公府。
凌薇接到苏瑾关于津海卫最新局势的密报时，西域侯三也恰好送来消息：
圣火教在赤岩城的压力因敌方补给问题有所缓解，但幽冥阁主力仍在，对峙依旧；派去联络西域其他部落的人回报，有几个中型部落态度有所松动，表示愿意与北疆接触，但仍在观望。
东西两线，一触即发，一暗流涌动。
凌薇将两份密报并置案头，目光先扫过西域，随即长久地停留在江南。
周彦的动作，在她意料之外，却似乎又在某种情理之郑
一个年轻气盛、急于立功的御史，在东南那个泥潭里，被人稍加引导，便很容易盯上“顺风号”这条线。
是谁在引导？赵家？还是赵家背后的人？目的何在？是单纯祸水东引，保护自己？
还是……想借周彦的手，去碰一碰陈氏商号背后更深处的东西？
借朝廷御史之手，去撬动东南沿海那盘根错节的利益脉络，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搅动风云，让她不得不分散精力应对？
“好算计。”凌薇低声评价，眼中并无怒色，反而闪过一丝棋逢对手般的锐光，“若真是你的手笔，王爷，这份礼，我收下了。只是这礼怎么用，由不得你。”
她提笔，先给苏瑾回信：“江南事，静观其变。周彦既已入局，勿要阻拦，亦不必急于协助。我商会之人，依旧以‘辅助’本职为要，暗中记录周彦所查线索、所遇阻力即可。重点仍在厘清货流网络，尤其是陈氏商号关联之上下游。津海卫若有异动，及时报我。”
不介入，不引导，只观察记录。
接着，她给侯三去信：“西域以稳为主，巩固与圣火教联系，缓慢推进与各部落接触。对幽冥阁，袭扰补给不可松懈，但不必寻求决战。若其主力有异动，即刻来报。”
最后，她沉思片刻，又写了一封简短密信，用上火漆，交给亲信：“将此信，以最快速度，送至帝京杨廷鹤杨相处。”
信中，她只提了一句：“东南周御史雷厉风行，颇有作为。然积弊年深，恐非一人一时可竟全功。北疆戍边，愿见海疆靖宁，商路通畅。”
这话，既是告知杨廷鹤周彦的动作，也是隐晦提醒，东南水浑，周彦一人恐难驾驭，更暗含一丝“北疆关注”的意味。
她要让杨廷鹤知道，东南之事，北疆看在眼里。
这既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也是为将来可能的介入，埋下一个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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