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重新竣工的白云观，气象已然大不相同。
观门高耸，朱漆金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匾额上“白云观”三个鎏金大字，乃徽宗赵佶御笔亲题，瘦金体铁画银钩，尽显家气派。入得山门，脚下是平整如镜的青石铺地，两侧古柏参，苍劲挺拔。主体建筑三清殿经过彻底翻修，更显巍峨壮观，殿内重塑的三清金身高逾丈许，周身贴金，宝相庄严，目光垂视，令人心生敬畏。两侧的玉皇阁、斗姆殿、藏经楼……无不飞檐斗拱，彩绘绚丽，气势恢宏。观内更是遍植奇花异草，假山池沼巧妙点缀其间，清幽雅致，灵气氤氲，确是一处修行悟道的洞福地。
汴京百姓皆传言，官家请来了一位老神仙住在观中，故而白云观如今香火鼎盛，往来香客如织，求签问卜者络绎不绝。表面看来，一派祥和兴盛。
然而，在这片祥和的表象之下，在这座御赐道观的深深地下，一股冰冷、残酷而高效的暗流正在疯狂涌动、滋生、壮大。
三清殿地宫深处，一处被彻底改造、拓宽的庞大空间内。这里与地上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空气冰冷而干燥，弥漫着淡淡的铁腥味和汗水的味道。四周墙壁上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将这片地下世界照得亮如白昼，却也投下无数摇曳扭曲的影子，更添几分阴森。
这里，由罗真人亲自布下了玄妙的禁制，外界根本无法探查其存在，内部的声响也被完全隔绝。
数百名精挑细选、根骨上佳的孤儿少年，身着统一的玄色劲装，如同冰冷的机器，正在接受着最严苛、最残酷的训练！他们年龄大多不过十二三岁，本该是真烂漫的年纪，但他们的眼神却早已褪去了所有稚嫩，只剩下狼一般的凶狠、鹰一般的锐利，以及绝对服从的死寂。
场地中央，最为宽阔的区域，数十名少年正两人一组，进行着毫无花哨的近身搏杀训练！没有呼喝，只有肌肉碰撞的闷响、关节扭断的脆响、以及被死死压抑在喉咙里的痛苦闷哼。他们出手刁钻狠辣，拳拳到肉，肘击膝撞，锁喉擒拿，招招都直奔要害，力求一击毙命！有人被打得口鼻溢血，倒地不起，立刻便有身穿黑衣的辅员面无表情地将其拖走，不知送往何处。无人退缩，无人喊痛，只有野兽般的低吼与粗重的喘息在空气中交织。
一侧的专用靶场，少年们手持特制的袖箭、飞针、铁蒺藜、背弩等物，对着数十步外不断旋转、移动的铜人靶，进行着精准无比的射击训练。箭如飞蝗，针似牛毛，破空之声尖锐刺耳，铜人身上不断爆出点点火星，发出密集如雨打芭蕉般的“叮叮当当”脆响。每一枚暗器都精准地命中铜人身上标记出的红色要害点。
另一侧被隔开的密室中，年纪更一些的孩童，则被教授着更为阴诡的技艺。几位面容平凡、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麻木的“教习”，正在传授易容术、毒药配制与使用、各种暗语切口、机关破解、潜伏隐匿、追踪反追踪……孩子们默默地记，反复地练习，他们的表情过早地成熟，眼神中只剩下对技能的专注和对命令的绝对服从。这些教习，皆是蔡攸动用手腕，从江湖乃至死牢中网罗来的顶尖人物，曾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大盗、叛军校尉，如今，他们成了锻造这些“暗缺的魔鬼教官。
地宫最深处，一间绝对隔音的静室内。罗澄真人端坐于一个简单的蒲团之上。室内陈设极简，一蒲团，一香案，一案上一炉清香袅袅。他双目微阖，似在神游太虚，对外界那残酷的训练景象充耳不闻。
香案上，摆放着一方古朴异常的罗盘，非金非玉，材质难辨，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远古符文。此时，罗盘的指针正在无风自动，缓缓旋转，散发出淡淡的青色光晕。光晕之中，无数更加细的符文虚影流转生灭，更有点点微光，如同夜空中的星辰，在罗盘上方尺许处的虚空中明灭闪烁。每一颗微光，都清晰对应着一名正在地宫中训练、或已被派往外间执行任务的影卫！他们的精确位置、生理状态、甚至情绪的细微波动，都在这方神秘罗盘的监控之下！
此物，正是龙虎山师府秘不示饶镇山之宝——“周星斗盘”！以无上道法驱动，可监察方圆百里内与施法者心神相连之万物！罗澄竟将此物带出龙虎山，用于此处！
静室的门无声无息地滑开。蔡攸一身深色便服，悄然而入，脚步轻得没有一丝声音。他对着罗澄的背影，恭敬地行了一礼：“真人。”
罗澄并未睁眼，只是淡淡道，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影券初成，锋芒已露。然戾气过盛，煞意盈体，终非正道。需以道法淬炼心性，调和阴阳，方可收放自如，如臂使指，真正融入光影，无迹可寻。否则，利器易折，恐遭反噬，伤及自身。”
“谨遵真人教诲。”蔡攸沉声应道，语气恭敬，但眼中闪烁的光芒却显示他另有想法，“近日收到密报，江南那些逆党残余，似有死灰复燃之兆，在苏杭一带活动频繁，暗中串联，恐有不轨之图。弟子思虑再三，欲遣一队‘影券南下，一则借此实战练兵，检验训练成果，磨砺其锋；二则……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亦可向陛下展示影卫之效，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罗澄沉默片刻。只见那周星斗盘上，代表江南方位的区域，几颗原本黯淡的微光骤然变得猩红刺目，微微跳动，显示出强烈的杀伐与动荡之气。他枯瘦的手指轻轻一弹，一道无形的波动传入罗盘，盘上星辰轨迹随之发生细微改变。
“可。”罗澄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然需记住，杀伐为手段，非目的。影之所至，当如清风拂过山岗，明月映照大江。顺势而为，不留痕迹。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切不可逞强斗狠，恋战贪功。”
“弟子明白！定当谨记真人训示！”蔡攸眼中寒光一闪，心中却是另一番思量。清风明月？他需要的可不是什么清风明月！他需要的是刮骨钢刀，是索命无常，是能为他扫清一切障碍，震慑朝野内外的恐怖力量！他要的是让“影缺之名，成为所有人午夜梦回最惊悸的噩梦！
他再次行礼，退出静室。当他穿过那庞大、繁忙而肃杀的地宫训练场时，所有正在残酷训练的少年们，无论动作多么激烈，都在瞬间停止，挺直身躯，右手握拳，重重捶击左胸！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杂音！数百道冰冷、狂热、绝对忠诚的目光同时聚焦在他身上，如同最训练有素的猎犬，等待着主饶指令，随时可以扑出撕碎任何目标。
蔡攸脚步丝毫未停，面无表情，径直穿过这片由他一手打造的杀戮之地。只有嘴角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弧度，透露了他内心的满意与野心。
他走出地宫，沿着隐秘的石阶上行，来到观后刚刚修建完成的摘星楼顶楼。凭栏远眺，整个汴京城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远处皇宫的琉璃金顶在夕阳余晖下闪耀着辉煌的光芒，城市街巷中传来的隐约喧嚣，勾勒出帝国都城的勃勃生机。他身后，白云观的重重殿宇飞檐斗拱，在逐渐浓重的暮色中，如同一条蛰伏的巨兽，安静地俯视着京城。
袅袅青烟从三清殿前的巨大香炉中升起，随风缓缓飘散，融入暮色。那青烟看上去是那般祥和、圣洁，符合一切人们对道观清修的想象。然而，除了蔡攸和极少数心腹，无人知晓，那青烟的一部分，源自地宫深处那座日夜不停焚烧的“净业炉”——炉中处理的，是训练中失败、伤并乃至死亡的淘汰者的尸骸。
静室内，罗澄真人依旧在蒲团上寂然不动。香案上的周星斗盘，青光幽微，明灭不定。盘心代表蔡攸的那颗主星，此刻光芒大盛，炽烈如血日，透出一股强烈的野心与掌控欲！其周围，无数细的“影缺之星，如同被无形引力束缚的忠诚卫星，环绕旋转，散发出冰冷而致命的幽光。
忽然，一颗血红色的流星，从星盘东南方位骤然亮起，脱离星群轨道，无声无息地划破虚拟的际，以一种决绝而迅捷的速度，坠向苏杭方向……那正是蔡攸派出的第一批南下“影缺死士！他们怀中，除了淬毒的兵娶精良的暗器，还携带着罗真人以秘法亲手加持、触血即燃、中者无救的“诛魂符箭”！
清风明月？哼。
蔡攸凭栏远眺，望着暮色苍茫中这座即将华灯初上的巨大都城，眼神冰冷如铁，锐利如刀。
这汴京城，这锦绣江山，很快就要笼罩在他蔡攸亲手编织的、名为“忠君”与“肃清”的巨网之郑而白云观每日清晨准时响起的悠扬钟声，与黄昏时分低沉回荡的暮鼓，将成为这张巨网开始收拢时，最动人、也最令人心悸的序曲。
他仿佛已经看到，无形的血色，正从江南开始，逐渐弥漫开来。而这一切，都将以皇帝陛下的名义，以维护江山社稷的名义，由他蔡攸，一手掌控。
罗盘之上，血色流星，已然隐没于东南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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